|
||||
平頭百姓也許並不熟識一言九鼎的大腕,卻與大碗有着天然的聯繫。
二十多年前,我讀大學三年級,與班上同學去山西沂州調查方言,看到當地農民用海碗吃刀削麪,放一把辣子,澆二兩陳醋,一個個吃得額頭直冒細細的汗珠。胃口美好絕對令人羨慕,我對那些清一色的海碗印象上佳。我想,單單用性格粗獷和飲食粗放去形容他們顯然不夠恰當。天大地大碗也大,只能說,江南小碗確實盛不下黃土高原的雄渾氣韻。
無獨有偶,雲南的過橋米線一律採用大碗,相比西北的海碗有過之而無不及。一碗狀元米線,雞湯不冒熱氣卻無比滾燙,配料多達十餘種,其中有蜂蛹、冬蟲夏草、腰果、肉片、蝦仁、鵪鶉蛋、菊花、蘑菇、青菜,色香味俱全。我在昆明和蒙自吃過橋米線,每次都會產生饕餮之感,固然大快朵頤,但沒有一次真能幹掉大碗中的那份定額。
有一部電視連續劇叫《天下一碗》,講的是雲南過橋米線的故事。其中一位劇作者是雲南的著名改革家羅崇敏。他給我講述劇本的創作過程,起初就有一個避不開的糾結:劇名到底是叫“天下第一碗”,還是叫“天下一碗”?他主張叫“天下一碗”,理由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一碗’是天下人的一碗。片名以中華民族的‘和’文化爲主題,從本質上來說,把中華民族的精神融入了一碗米線中,也通過這碗米線反映了民族文化的主體。如果叫‘天下第一碗’,反而小氣得多,狹隘得多。”國內各行各業都喜歡爭各式各樣的“天下第一”,居然有人不爭,“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就很有範兒了。
那以後,每當我看到“大腕”這個詞,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些青花白瓷大碗。“腕”與“碗”,字形相似,字音相諧,其間的關聯何在?
“大腕”一詞最初的源頭也許是“蔓兒”和“萬兒”。在江湖上行走,袍哥必須繞着彎子自報家門,比如姓張的叫“弓長萬”,姓劉的叫“文刀萬”。“報個萬兒”即報個姓名的意思,在舊小說中,這樣的套路屢見不鮮。“揚名立萬”就是揚名立姓的意思。由“萬兒”到“腕兒”,再到“大腕”,肯定有一個演變的過程。清朝末年,洋人在上海建廠,稱工頭爲“大拿”,“拿”是英文“拿摩溫”(Number One)的簡稱,恰巧英語的“One”與中文的“萬”諧音。那時的工頭跟牢頭獄霸差不多,通常要混幫會才能立足,久而久之,“大拿”變成了“大萬”,“大萬”則變成了更爲形象的“大腕”。此後,“大腕”這個詞漸漸溢出幫會用語的範圍,成爲民間的常用詞,特指社會上那些名頭響亮、財力雄厚、地位顯赫的牛人。
江湖豪傑最嚮往的生活方式無疑是“大塊吃肉,大碗篩酒”。但凡接觸過《水滸傳》的讀者,多半會羨慕梁山泊好漢的這股爽利勁,中國老百姓挨飢餓受欺壓的記憶早已嵌入遺傳基因,若能按此“八字方針”度日,就彷彿置身於天堂。然而在梁山泊這個烏托邦,也不可能人人都在酒池肉林中過快活日子,“大塊吃肉,大碗篩酒”更像是玩概念,真正能夠心想事成的只是一百單八將那樣的大腕,小嘍囉們仍然達不到這麼高規格的伙食標準。
1915年9月初,北京大學代理校長鬍仁源致完簡短的開幕詞,餘下的時間就被瘋子教授辜鴻銘牢牢地攫在手中,他盡興地詈罵當時的北洋政府,抨擊社會上的醜惡現象。他說,現在做官的人,都是爲了保持他們的飯碗。他們的飯碗可跟咱們的飯碗不一樣,他們的飯碗很大,裏邊可以裝汽車,裝洋房,裝姨太太。
辜鴻銘憤世嫉俗,故而嘖有煩言。大腕們的大碗肯定要比那些裝山西刀削麪的大碗和雲南過橋米線的大碗大得多,不少人看到這類金邊的“大碗”裏面裝滿了榮華富貴,就會即刻失去內心的平衡。其實大可不必。“夜眠六尺,日食三餐”,只要你不冷不餓,幸福感就終須到“碗”外去尋,老百姓如此,大腕們也如此。“大碗”裏裝的好處越多,感受的煩惱、焦慮、恐懼也越多,幸福指數就很可能高開低走,這纔是不欺婦孺的實情。
一個人的心境必得比碗口更大,幸福纔會不擇時而現,快樂纔會不擇地而涌。我的這點體會也許太粗淺了,那就算是野人獻曝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