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布吉拉漢
傑哈
『我住布吉拉漢。』(Bourg La-Reine)這是我的好友提耶首次自我介紹時,對我說出的第一句話。當時的我對於布吉拉漢代表什麼意義還不知情,我身旁的法國朋友卻已經大呼小叫起來:『哇!那可是出了名的布爾喬亞區啊!你一定很有錢囉?』提耶不置可否,嘴角卻掛著費人猜疑的微笑。
布吉拉漢
提耶的家看起來比想像中迷你許多,這是一間不到十坪大的套房,狹小的空間裡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而且處處流露出古怪的混搭風格,當他告訴我,整間房內,除了轉角的那個置物櫃是他花錢買的,其他家電全部是多年來他在這條前後不到一公裡的街上,每天遛狗時順道給撿回來的廢棄物時,我這纔恍然大悟!當下不由得湧現一個念頭:『搬離我長年所在的貧民窟,到這一區當個拾荒者。』
提耶搖著頭說:『這些物件當中,不少還是完好無缺的新品,卻因款式過時,又沒地方放,便遭主人丟棄在路邊!』說時卻難掩嘴角浮現的微笑。
置身於這個由冰箱、烤箱、酒櫃、沙發床等舊貨搭建起來的垃圾堆,提耶活得像位富足的國王;他指著書架上硬皮穿線精裝,書背上那些個閃閃發亮的字母還是以燙金處理過的十來巨冊說:『這套大英百科全書,纔是我最引以為豪的收藏品。在我看到它們的當下,真叫我不敢相信,這些布爾喬亞,連『知識』也當垃圾給清出門。
回程已是晚上七點多,我沿著小徑往地鐵方向前行,兩旁的庭院裡坐落著美輪美奐的獨棟建築,而每一棟建築都是門窗深鎖,只除了一戶人家。四周牆壁鑲嵌著大片低臺度的玻璃窗,整座建築宛如一個發光的水晶球體般的晶瑩剔透。我從庭院外朝內眺望,發現這戶人家一樓大廳的中央懸掛著一盞水晶燈,三面牆全是書架,每一層架上都擱滿了書,主人還在書牆邊擱置了一個梯子以方便取高處的書。
日後,每逢來此探望提耶,我總會在這棟房子外駐足觀望,然而,每一次,我都無法如願地看到擁有這些書籍的主人出現,那些書籍被主人當成珍寶似的展現在路人面前,卻任由它們靜悄悄地躺在書架上沈睡,這樣的景致,全然不同於我另一位法國好友傑哈住所裡的光景。
傑哈
在我的法國朋友中,唯一能出口成章的,就推傑哈了。第一次造訪傑哈的時候,我在門外等候了至少一刻鍾到二十分鍾!不是因為傑哈正在上廁所或者淋浴,而是因為他得努力地從那浩瀚的知識大海裡奮勇前來門口,並努力地從那堆積如山的書門後挪移出一條僅容我側身而入的空隙;當我總算得其門而入以後,看到此情此景,只能硬著頭皮,踮起腳尖,假裝自己是身經百戰的馬戲團空中飛人般穿過這片書林,唯恐一不小心,便造成它的頃刻崩塌!等我好不容易地抵達傑哈客廳裡僅見的一件昂貴的家具──雙人座的軟沙發以後,卻發現,為了容納『我』這不速之客,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挪動沙發上的幾摞書堆,清理出一個容納我臀部三分之一的空間;多次造訪傑哈的家以後,我更發現,愛書成癡的傑哈,不僅客廳擺滿了書,走道、餐廳也是書,就連這間公寓裡最小的空間──廚房與廁所,也無例外地堆著傑哈四處搜羅而來的珍貴書本;而在傑哈睡覺的那張床上,更是堆滿了書籍,他讀累了,便以書當枕與棉被,睡在這堆書上。
每當我遇到了人生的困惑,便前來探訪對我而言亦師亦友亦父的傑哈。我的提問說到一半,他便開始在那堆積如山的書庫裡翻箱倒篋,只為了從中找出一本書來!他翻到其中一頁,念完書頁上的那段文字以後告訴我:『你瞧,你的問題,早在幾百年前,這位作家就已經思考過了。他也面臨了如你當下所面臨的苦痛。』隨後,傑哈又訴說了更多的小故事來引證。
每當他解答了我的困惑以後,總喜愛以一句法國成語為自己的故事結尾,並且還如老師般,出其不意地考我:『說說O.K.怎麼來的吧?』我往往被他那多如繁星的故事以及淵博如百科全書的知識素養所折服!
猶如活字典般的傑哈,三年前的某個午後,家裡遭了小偷,當警察前來做筆錄的時候,傑哈的妻子念茲在茲的是尋回她那些不翼而飛的珠寶首飾,嗜書如命的傑哈卻如失了神般,一再重復著:『混賬!你竟然偷走了我耗費大半輩子收藏的古董書。』這個意外成為傑哈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日後,每回言談間,他總會突如其來地陷入沈思,並沒由來地冒出這麼幾句:『這些書籍都是大部頭,重量不輕,小偷肯定不止一人!但是,他如何能在半小時內從我家搬出這批書並銷聲匿跡?難道是我熟識的?他甚至清楚我那天的行蹤……』
或許是傑哈的腦子裡裝進了太多的知識,廣博到連老天爺都妒忌起他的纔華,或許是上天同情傑哈失去愛書的苦痛!在傑哈七十二歲生日那天,他得了讓人一點一滴地喪失記憶的阿茲海默癥;最會說故事的傑哈,開始在講故事講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忘記要說些什麼,或者支支吾吾地嘗試在腦海裡尋找一個他怎麼也想不起來的詞匯,他的雙手在半空中不斷地揮舞著,尋求我的幫助,我成為他接續這個故事的參與者,努力地在他顫抖的雙脣與靈光乍現的意識裡尋找彼此交會的那一剎那,以幫助他重新與這個他所熟悉的世界接軌。
去年的愚人節,照例的,他又想為我講那個他說了不下百遍的『O.K.故事』,張開嘴,卻無法吐露出任何一個字,半晌沈默過後,他突如其來地轉身回房,再一次攤開書本,嘗試念出每一個字,但這些字母卻再也無法在他的腦海中拼湊出任何一點意義,不一會兒,房內傳來嚎啕哭聲,直到哭聲轉為鼾聲,我纔悄然地推門而入,這時的傑哈,已在書堆上沈睡,臉頰上滿是淚痕,手中卻緊緊地抱著他那鍾愛的書本。
本文作者為臺灣作家、攝影家。圖片攝影彭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