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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落
在薩岡關於聖特羅佩的記憶中,這個1960年之前的小魔鬼調低了自己狂飆的速度,用一種端正的語氣告訴我們“我將通過很多幕,很多場來向您敘述它,但具體數字我無法一開始就告訴您,因爲記憶與想象擁有同樣多的瘋狂與意外。我無法保證一系列事件的完全客觀和絕對真實,我只能保證我今天的真誠”。
當時間道別狂飆和豪賭,當過去蔓延到未來,我們將用什麼樣的姿態來收拾自己的回憶,面對最最美好的一切,真誠的記錄便是對歷史的最佳營造。當隨着薩岡的速度展開對過去的不在場般的描述,彼時的各路名流便如同走馬燈一樣旋轉而來,又如同車窗外後退的風景一樣,赴完一面之約,便又隱匿到了那個最美好的時代中。
作爲這些回憶的把握者,描摹者甚至創造者和修正者,薩岡本身在這本薄薄的書內倒像是一位站在場外的目擊證人,彼時的心思當然已經無影無蹤地溜走,在未來中尋找的過去,或許更似一場隔岸的眺望,只應如實地對那場面和那景緻展開描述,而不是對自己心理狀態的牽強剖析。
喘口氣,準備合攏書本的時刻,最末的一行話語直截了當地告訴了我們參與檢閱別人回憶的實用價值——“我必須讓某個人代替我生活,而我則閱讀他人的經歷,這樣我才能對自己的生命最終具有完美的感知。”的確,參與生活的方式並非只有親歷一種,而通過這種查看別人的而開展的自己的生活,卻會在無聲無息之間受到他者的影響,潛移默化地修改一些原先的生活景象,或者說,當我們開始準備展開一段未來足以被視作“最美好的回憶”的時刻時,別人的描述將會爲我們勾畫我們自己或許難以定奪的腳下路途。薩岡,或許也是通過別人的描述開始確定自己的,那種不可不說特立獨行的生活的——“在記憶的先後次序中,對文字的熱愛大大優於短暫的人類之愛……於是,我的生命的外部境況和我的青春情懷緊密聯繫在一起,密不可分。”
作者坦言:“正是這本書第一次令我發現我自己的內心與渴望:我能夠成爲什麼樣的人。”而這本書,是紀德的《大地的食量》,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去年出版的新譯本中被標記爲《人間食糧》。薩岡激動地描述了閱讀該書後的情境——“這一刻讓我激動不已。成千上萬幼小而密集的亮綠色楊樹葉高高地在我頭頂上顫動,每一片葉子對我而言彷彿都是即將來到的額外的幸福,一種對虧了文字而在此刻便明確預示的幸福。”
紀德在《人間食量》中不斷地下達對於納塔那維爾的命令,這些命令確實充滿了對於生命的欣悅,就像該書的宣傳用語一樣——它是作者青春激情的宣泄,是追求快樂的宣言書。我試着找出了之前的摘記,或許這些語言真是使得薩岡的最好的提示——
“但願每一種激情都能令你陶醉。你吃了東西卻無醉意,那就表明你還不怎麼餓。”
“讓你的眼睛化爲所見之物,然後拋開我,去投入充滿激情的放蕩生活。”
……
讓這樣生活浸泡我們的全身,卻也必須懂得在一個時刻抽身而出,畢竟時間爲我們排定了每一段時間可以達到的陶醉的限度,薩岡沒有在青春消失的一刻消失,美好的回憶便是對我們和對自己地告慰。然而紀德同樣在《人間食量》中狠毒地表述“切莫想再去嘗舊日的清水,切莫在未來中尋找過去”。“人生只有一個春天,追憶某次快樂,不等於又接近幸福”。
或許爲薩岡做傳記的作者深知幸福的不可再接近。據說,在《薩岡,一個迷人的小魔鬼》裏,1960年以後的敘述相對於之前的描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薩岡的生活被全部放置到了最最美好的狀態下。
文字之愛只在一兩篇文章中得到交代,更多的文章則是在陳述一些“短暫的人類之愛”。這樣的愛給予“身上有一種完美的柔弱,使他無法傷害、打擊和嚴酷地對待別人”的田納西·威廉斯;“世界上所有的詩歌和陽光都無法喚醒她藍色的眼睛、沉重的眼皮和瘦削的身體。只是她仍保留着笑容,那種從未消失的孩童般的笑容……過於敏感,有過多的經歷,並過多地提取、記錄下自己的所見所聞”的卡森·麥卡勒斯;有“吉祥的金剛也是充滿誘惑力的金剛”的奧森·維爾斯;有“一個在緊身舞服裏半身裸露、孤獨而英俊的男人,他踮起腳,用懷疑和讚歎的目光凝視他的藝術在一面模糊鏡子裏的反映”的魯道夫·努雷夫;“常常寧願被利用、被欺騙,也不願漠然處世”的薩特……
這些真誠的文字,也許可以使得描述者、被描述者、閱讀者,共同作出接近一次幸福的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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