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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邦達在鑒定中。
趙孟頫的《水村圖》是徐邦達發現的。
徐邦達臨元張渥畫楚辭九歌手卷之禮魂。
徐邦達遺體告別儀式現場
他的離世,標志著古代書畫鑒定『五老』時代的結束
2月29日上午10時,書畫鑒定『技術學派』的大家——徐邦達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北京八寶山舉行,故宮博物院院長及社會各界數百人前來悼念,送這位百歲老人最後一程。2月23日,徐邦達在北京逝世,享年101歲。至此,古代書畫鑒定的『五老』全部駕鶴西去,徐邦達是收起卷軸的最後一人。
文記者鞏一璇、於夢江
徐式鑒定:『鑒』與『考』結合的技術派
徐邦達,字孚尹,號李庵,又號心遠生,晚號蠖叟。徐先生生前為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西泠印社顧問,是享譽海內外的書畫鑒定大家和著名的書畫家、詩人。60年來,他完成的600萬字巨著《徐邦達集》,是影響海內外藝術史界的經典之作和宗師之論。
徐邦達把古書畫的鑒定析為『鑒』與『考』兩個概念。『鑒』即是通過眾多的作品相互比較,進行目力檢測,推知真偽。對於大量存世的明清時代的書畫,目鑒尤為重要,但要達到目鑒的准確性,鑒賞者非見之眾多不可。對於時代較遠或是某些難以明了的書畫,則需要廣為搜集有關文獻和其他旁證材料,詳加審訂考據。
鑒定意見廣為藝術品市場所認可
上午10時,遺體告別儀式正式開始,人們依次進入,包括國家領導人在內所贈的花圈挽聯擺滿了大廳。文化部部長蔡武、國家文物局局長勵小捷、故宮博物院的新老院長單霽翔和鄭欣淼等人,都到現場送別我國文物鑒定界的大師。
告別儀式大約持續了一個小時,儀式結束後,仍有部分不肯離去的人在現場交談並接受記者采訪,深情回憶這位治學嚴謹的大師生平的點點滴滴。
徐邦達弟子、著名鑒定家、書畫家蕭平表示:『徐先生是一位真正繼承中國傳統的文化人,但又不拘泥於舊的禮數,作為跟隨他近四十年的學生,我們到他家就像回家一樣,他在做學問或看書的時候,我們就在旁邊,他忙完之後我們再談,他完全沒有居高臨下的感覺。』
談到徐邦達的品格,北京匡時拍賣總經理董國強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我們是從事藝術品拍賣的,我們體會最深的是,徐老的鑒定是最受市場認可的,因為他絕不會為利益而趨利避害,在這方面,徐老是一個楷模。』
中央財經大學拍賣研究中心名譽主任王鳳海則向記者表示,隨著鑒定『五老』的全部離去,藝術拍賣品市場將呼喚更多專業鑒定團隊的出現,依賴於權威和專家的個人眼力和聲望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今後將不會再出現某個專家說了就算的局面。
著名演員、主持人王剛,也是一名眾所周知的收藏愛好者,他和徐邦達是鄰居,平日裡經常向徐老討教文物鑒定的知識。他曾在接拍電視劇《五月槐花香》中扮演其中的『藍掌櫃』,在劇中的外號是『藍半尺』,得知此事,王剛趕緊跟導演『申訴』:『可不敢叫「半尺」,真正的「半尺」是徐邦達先生。』
關於『徐半尺』的經典故事是這樣的:一日,一訪者將畫軸展開,剛看到一片竹葉的梢頭,徐邦達便脫口而出:『李方膺!』畫軸展開,果然是『揚州八怪』李方膺的作品。很多書畫卷剛開半尺,徐邦達就已經說出了與此畫有關的一切,因此而獲得『徐半尺』的雅號。
人們贊嘆徐邦達那雙『慧眼』,而他自己卻認為『只在用心』,只有將浩如煙海的古代文獻資料爛熟於心,纔有鑒定時的得心應手。
『國眼』敢於承認自己曾『走眼』
但凡成大事者,某些方面都比別人要『木』,徐邦達也如此。董國強告訴記者,徐老的妻子滕芳女士曾講過,徐老喜歡吃西餐,喜歡去王府飯店,但身上從來不帶錢,有一次吃完飯後沒錢付賬,徐老就把自己家的門鑰匙壓在餐廳,說回家取錢去,結果到家了發現沒有鑰匙沒法開門。『徐老師是一個很可愛的老頭,他的心思,都用在學術研究上。』董國強說。
董國強又介紹,徐邦達曾在上世紀70年代後期為國家某單位購入一件『宋人書札』,數年後他經過研究認為是贗品,於是在其著述中記述了這次『走眼』的經歷,以警後學。此等襟懷,絕非一般人所具備。
乾隆皇帝曾經御筆親題為真品的《富春山居圖》,也被徐邦達鑒定實為贗品。《富春山居圖》是元代著名書畫家黃公望的一幅名作,乾隆年間,一幅《富春山居圖》被收藏進宮,乾隆對此畫大加嘆賞,誰料這幅畫竟是偽作,後來真畫進了宮,乾隆覺得顏面無光,便在真畫上題字示偽,故意顛倒是非。直至20世紀30年代,徐邦達看到了這兩幅《富春山居圖》,經過仔細考證,推翻了定論,還歷史以真實面目。這樣的發現還有很多,《高呼與可》、《出師頌》是故宮博物院的鎮院之寶,而這些絕代佳作,正是因為徐邦達的慧眼,纔從故紙堆中重見天日。趙孟頫的《水村圖》也是他為國家購得的。
徐邦達常說:『鑒定是一門科學。』在他看來,書畫鑒定不僅需要通古博今的纔智,更需要實事求是的品格。不少人曾用重金收買他,希望他指假為真,換取暴利,他皆斷然拒絕。
北京歌德拍賣有限公司副總經理薛峰講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有一次他拿了幅明代祝枝山的草書去請徐老看,老爺子正在吃面,放下筷子對他說:『先看看有沒有錯別字,沒有錯別字就是假的,真的都有錯別字。』臨走時薛峰請教祝枝山的草書學哪家哪派,徐老的回答是:『基本是自己瞎編的。』
其他『四老』的鑒定特點
謝稚柳:藝術鑒定
藝術鑒定即從書畫藝術的本體,包括意境、格調、筆法、墨法、造型、布局等特征入手進行鑒定,是書畫鑒定最直接的路徑,是鑒定的築基功夫。謝稚柳最大的長處和貢獻正在於此。
啟功:學術鑒定
啟功則以學問支橕鑒定。作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他在中國古典文學、文獻學、目錄學、版本學、考據學、歷史學、音韻、訓詁、書法等方面有很深的造詣,故而他在歷代書法碑帖的鑒定和文獻考據方面,具有過人之處,對書畫鑒定學有著特殊的貢獻。
劉九庵:反向鑒定
劉九庵先生特別強調書畫鑒定中的辨偽與知真的問題。他總結自己數十年研究心得,列舉了摹、臨、仿、代、改、造六種作偽的方法,詳細舉例,加以辨析,然後在餘論中介紹如何知真,包括時代風氣、個人特點等,並強調知真和辨偽相結合,纔能更好地把握書畫鑒定工作。
楊仁愷:比較鑒定
他在書畫鑒定中提倡科學的『比較研究法』,十分注重作品之間的參照比較,如同一人或者同一時代和地區的諸多作品比較、畫家一生不同時期的作品比較,然後纔是題跋、印章等因素。
對話關門弟子徐涵明——
老師讓我明白了畫得好的不一定是真的
廣州日報:您最近一次見到徐老是什麼時候?當時他狀態怎麼樣?
徐涵明:過年前,當時他的狀況還算穩定。他最後走的時候也不是因為疾病,就是年紀大了,身體的各個系統衰竭了。我見他的時候他已經不太能說話了,就是點頭打招呼。滕芳老師一直都很堅強,她也沒有哭,我想她可能多少也有些心理准備;第二個就是徐先生101歲走,所有人都覺得沒有特別大的遺憾,只是說大家都不捨得。滕芳老師比徐先生小20多歲,他們兩人非常好,徐先生非常喜歡滕芳老師,滕芳老師對徐先生的照顧也無微不至,每天睡覺之前都會親他一下,結婚這麼多年都是這樣,互相稱對方『親愛的』。
廣州日報:您是怎麼認識徐老的呢?
徐涵明:我是因為相聲演員姜昆的介紹,因為家裡人跟他是朋友關系,所以這樣認識的徐先生。徐先生看我真的很喜歡古代書畫方面的東西,也比較有鑽研精神,問了我很多關於古代書畫方面的問題。他喜歡照顧提拔年輕人,這麼一個機緣之後就拜他為師了。
廣州日報:徐老收學生的標准是什麼?
徐涵明:沒有一個特殊的標准,有很多人以前跟這行完全不搭邊的。他有個學生叫王連起,本來是一個很普通的工人,但是他喜歡畫,後來徐先生也讓他到故宮博物院專門研究書畫,現在是專門研究書法的。對於學生,徐先生是不論出身的,你可以是學養很高的,也可以是沒有太多理論基礎的,如果你是有天賦的,他也會把你發掘出來。徐先生是一個非常包容和寬厚的人。
廣州日報:你在上海,他在北京,平時怎麼跟他進行教學互動呢?
徐涵明:我之前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去一趟北京,一直到徐先生因身體原因纔中斷了教學。他會把平時要看的畫都集中在周末,叫別人周末來,那我正好也在,就看他怎麼做鑒定的。主要就是通過實物教學,因為平時有大量的東西來找他鑒定,就可以通過實物來給我進行講解。理論這一塊,我在去之前,就有相當的基礎,所以就不用教這方面的東西。
廣州日報:教學的過程中有沒有看錯過的情況?
徐涵明:以前有一些他鑒定過的東西,後來他很勇敢地把自己的鑒定結論推翻了,這個情況更證明了徐先生非常踐行實事求是這條原則。
廣州日報:跟徐老學了一段時間之後,和你剛入門時,對書畫鑒定的認識有沒有什麼不同?
徐涵明:在跟徐先生學習之前,其實我們很多人是從藝術的角度,比如從畫得好不好這個角度來搞書畫鑒定的。在認識徐老以後,我至少明白了一點,就是畫得好的不一定是真的,這點是非常重要的,『真』和『好』其實是兩個概念。從藝術本身來看鑒定,其實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有很多人可以畫得跟這個畫家很接近,或者很類似。比如說賀天健和楊石郎,楊石郎是賀天健的學生,他模仿老師的畫,如果把賀天健的落款裁去,我相信100個人裡有99個人都會看走眼。這就需要仰賴著錄、文獻、資料等各方面的考據,不單單是畫本身。徐先生對這些資料的認識和對文獻的掌握,是其他的鑒定家所不能及的,所以我覺得他有自己非常獨到的一面,使得鑒定科學更加的完善和系統化。他對我們在這方面的要求也比較高。
廣州日報:可以舉個例子嗎?
徐涵明:前兩年,有人拿了張元代的《人馬圖》來,老師一眼就說是假的,對方不信。老師立刻讓我去取畫冊來,書在書架第幾排、第幾格,甚至畫印在書的第幾頁,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廣州日報:您在徐老身邊的時候,他特別強調或者一直叮囑的東西是什麼?
徐涵明:他總是強調一定要遵守職業道德,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我覺得在所有鑒定家中他是最堅持的,所以他的鑒定意見和他的題跋是廣為大家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