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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年前,張劍峯出生在咸陽以北靠近甘肅的一個小村落。那時,沒人會想到,多年後,這個孩子看了外國人寫的一本《空谷幽蘭》後,便跑到終南山尋訪隱士,並最終寫成《尋訪終南隱士》一書,隨即在社會上引發了尋訪隱士的熱潮。
當年,還在鄉村的張劍峯,在日漸長大的過程中,厭倦了田間勞作的辛苦。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撩撥開了無數青年的心絃,對於張劍峯來說,城市代表着物質的豐富,而物質的豐富會使人覺得有尊嚴、夠體面。
二十多歲,激揚青春,他奔向西安,十多年的打拼後,夢想中的房、車都有了,卻唯獨沒有想象中的喜悅感。他經常夢到小時候,夢到鄉村。
可他發現,鄉村已經越來越像城市了。
他的很多同鄉,在發現打一天工能買好幾袋麪粉後,紛紛進了城。田地荒蕪了,村裏的道路已經被水泥覆蓋,但垃圾又覆蓋在道路之上,再無人清理。人們蓋房也不再量力而行,不再有自己的審美,而是熱衷於“和別人家一樣”。
最讓張劍峯覺得不能接受的是,村裏的百年老樹被買走了,移到了城市裏。
回家時,張劍峯不喜歡被別人問諸如“掙多少錢”這類問題,但這卻又是人們最關注的。家人的過高期望,曾讓他覺得壓力重重。追逐名利、愛虛榮、愛面子、講求經濟的風氣,已經由城市蔓延到了這個曾經古老的村落。
田間的作物也不再多種多樣,而大多是經濟效益好的作物。張劍峯見父親仍在種小麥,於是問他:“這才值多少錢?”那一刻,他發現自己和大家並沒有什麼兩樣。
2008年,還在西安城裏當青春文學圖書編輯的張劍峯,讀到了美國人比爾·波特的書《空谷幽蘭》。這位20多年前就來到中國的漢學家,深入終南山尋訪傳說中的隱士,並出書描繪隱士們的生活。書中稱,終南山中隱居着5000多名修行者,他們過着和一千年前一樣的生活。
正是這本書,讓張劍峯產生了進山尋訪隱士的念頭。3年多來,一次次“尋隱者不遇”、惡劣的天氣、遭遇野獸的危險都沒能阻止張劍峯尋訪的步伐,迄今爲止,張劍峯已經拜訪了600多位隱士。
終南山中的歲月不同於山外。在都市人眼中,時間就是效率、金錢,但是張劍峯說,山中隱居的人,大多對時光流逝沒有概念,他們或靠着別人的供養生活,或自耕自足,甚至以松子、野菜爲食。物質上的貧乏卻難掩精神上的富足,他們淡泊名利,以修煉自身爲目標。幾度進山出山後,張劍峯把部分經歷寫在近日出版的《尋訪終南隱士》一書中,目的不是“窺視”,而是弘揚一種精神。珍惜當下,是尋訪帶給張劍峯的一大啓示。
【對話】
城市快報(以下簡稱“快報”):你出書之後,據說進入終南山探訪的人增多。你覺得這種探訪是否會打攪隱士們的生活?
張劍峯:首先,隱居的人情況不同,有的人是願意交流的,不願交流的人,在我們沒到之前,就已經躲開了。另一方面,隱士有不同的層次,有的人處在不希望被打攪的階段,(探訪)對那樣的人來說是干擾,有的人過了那個階段,心態會變成“來了就隨緣”。
快報:在那些抱着隨緣心態的隱士那裏,也不是所有的訪客都受歡迎吧?
張劍峯:還要看是懷着什麼樣的心來的,如果是以清淨心、恭敬心來的,即使本來是打擾,那種打擾也會消減很多。反之,來訪的人是個不速之客,那肯定就是一種打擾了。有的隱士門前寫着“非請勿入”,有的網友問爲什麼,其實這是常識——總有人不打招呼就直接進去,像進自己家後院一樣——被當成透明的,誰都不會高興。人都需要被尊重。
快報:你把探訪終南山的經歷寫成了書,那些隱士知道嗎?
張劍峯:他們都知道,也很支持。我書中所寫的,只是我尋訪到的人中的一部分,更多的人沒有寫出來。寫出的這部分人,他們信賴我,沒覺得別人的拜訪是一種打擾。他們覺得只要對別人有益,就是好的。
快報:你曾有過當隱士的夢想嗎?
張劍峯:早年遇到一些挫折和矛盾,或者太過於完美、理想主義,再看和現實生活的差距時,想過。不過,我覺得現在很多人模糊了隱士和隱逸、隱居的差異。傳統文化裏,“士”是有承擔、有抱負、想使世界大同的,人們生活在一個理想國,而隱居是一種生活方式。隱逸生活纔是很多人所追求的,隱士其實是少數人的事情。
快報:很多人嚮往隱逸的生活,但真正付諸實施的人很少。你認爲想和做到之間,隔着什麼?
張劍峯:人際關係、利益、家庭、物質、人情世故等織成一張張網,現代人被一層層罩在裏面,只有個別的人會從這個網裏突出去,過一種自己認爲比較超脫的生活。但對於生活的常態來說,那是一種極端。按照大多數人的認知或者習慣的生活模式,人們還是都喜歡安穩一些的生活,需要一種確定感,知道明天或者明年會是什麼樣子。而隱居,或許吃了這頓飯就不知道下頓飯在哪裏了。一邊嚮往一邊不去施行,同時也反映出來都市人患得患失的心態。其實,如果內心有淨土,能欣賞此刻的風景,真的無需隱到世外去——只是道理每個人都懂,卻總不甘寂寞。
快報:人在都市中,能過上你所說的隱逸生活嗎?
張劍峯:如果得不到形,得到神韻也就可以了。這樣的人,我見過不少。西安有一位工程師,喜歡茶道。他在山裏築了一個茅庵,工作之餘就到那裏煮茶,潛心研究茶道。對他來說,上班可能就是爲了讓他更好地享受一盞茶。還有的人喜歡行走,工作只是階段性的,他工作的目的只是爲了湊夠下一次行走的盤纏。都市人,不管處於什麼生存狀態,最重要的是有一種超然的心態,就像有的上班族,工作之外,會隔離出另一個世界。
快報:這種生活,其實大部分人還是做不到的吧?
張劍峯:我們習慣的模式是在一個地方待很多年,過有規律的生活。不過,“隱”是無處不在的。身處都市,哪怕有一個下午消停一會兒,關掉手機,一個人發呆,清理一下內心或者認識一下自己,也是一種不錯的狀態。這種狀態本來應該成爲生活中的常態,人們嚮往,但這樣做的時候又很恐慌。這個社會發展太快了,我們生怕被這個世界遺棄。
快報:你在書的後記中說,隱士放下的一些東西,我們都還背在肩上。具體指什麼?
張劍峯:最主要的是物質、名利,這是最讓人累的事情,此外還有情愛。當然,每個人身處的環境不同,就猶如身處不同的風景中,肯定要應景,否則格格不入的話,對別人來說是很煞風景的事情。對於普通人來說,不是說完全不要物質、愛情,而是很多時候,我們的步伐太快了,索取的慾望多了些,揹負的就更多了。不要過於執著,因爲追逐的過程中,往往會迷失了自己。
快報:在這個節奏快、壓力大的社會中,怎麼能做到應景又不至於太委屈自己?
張劍峯:相對平衡地看待一些東西,對那些無傷大雅的東西、風景、人和事,學會包容,學會欣賞,這樣對自己比較好。我接觸的那些隱居的人,其行爲都是針對自己的,沒有像醫生一樣拿着手術刀去給別人做手術的。更清楚地看待自己,洗去心靈的塵埃,這就是他們所做的事情。
快報:我覺得有的人是主動的,有的人是被動的。
張劍峯:是啊。主動的修煉從關注自己的心靈開始,一點點除去自己的障礙和習氣,如果不這樣則意味着某一天有人爲你強行“搓澡”或者“動手術”,那將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關於他的五個熱點問題
五問張劍峯
1.你尋訪到的隱士中,年齡最小的是多大?
張劍峯: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學生,遇到他時他是隱居狀態,但不知道他以後是不是繼續留在山裏了。
2.年齡最大的多少歲?
張劍峯:最大的上百歲。開始我很關心年齡,後來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了,因爲我覺得這都是次要的。
3.在山裏居住最長者達多久?
張劍峯:我在終南山走的地方還是有限,很多是沒尋訪到的。在我尋訪之前,聽說有人在山裏住了70年,近百歲時悄然離世。
4.隱士好像與世隔絕,那麼和科技聯繫最緊密的人,是什麼狀態?
張劍峯:有一位對電器很精通,自己做了很多發電的設備,還有小電器。他同時還對現代科學很感興趣,有自己的見解。不過對於他而言,這些都是小興趣。
5.最難找的隱士是哪位?
張劍峯:是沒有找到的。我聽說過幾位隱士,幾年內反覆尋找,尋訪過程也很艱難,有時候會走上整整一天,但最後還是無功而返。
本組撰文
本報記者李寧
照片由張劍峯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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