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京都有一處叫『吉田神社』的地方,從周圍的山上看,其實就是一座小丘陵。中世紀的時候,這裡是神道教學的核心地段,後來被人們信奉為治學之冠。著名的京都大學就坐落於附近,建校時期是明治三十年六月。無論是古都,還是現代大都市,但凡大學生多的街區,無怪乎有這麼幾類景色。一是學生操場,二是學生宿捨,三是找學生打工的招貼單子。走在這樣的街景當中,哪怕是一個旅行者,有時也會覺得輕松,因為周邊年輕的男女總是熙熙攘攘的,就像每天過節一樣快樂。
有一年,以小說《上海寶貝》而知名的女作家衛慧跟我一起走過這裡似乎有些感慨,她說起了她在復旦大學的日子,後來又是怎麼走的路,一直到今天,寫起了小說,同時還打坐修禪。對此,我對她說:『離開母語國,冷不丁去異域,一開始的衝擊總歸很大,到了後來就越變越小了。』
『我也有同感。』衛慧當時接下了這個話題說:『開始一到紐約,覺得到哪兒,哪兒都人多,不同膚色不同民族,眼花繚亂。可後來,我安靜下來了,學瑜伽、打坐什麼的,心如一碗清水。』
我記得當時跟她閑聊一直聊到法然院以後仍然在繼續,不過,當寺院的大和尚打開了山門,從中露出十分寂靜的庭園式的情景時,衛慧止步了,不說話,用了很長的時間一直仰望。山門簡直跟『秘門兒』一樣,而且,越是院深的寺廟越藏得密實,如果沒有僧人指點,我們恐怕誰也不知道。
日本大文豪谷崎潤一郎曾經寫下一篇隨筆《陰翳禮贊》,他對日本人喜歡躲到陰影裡的感覺近乎於某種崇拜。他的墓就設在法然院的境內,有兩塊形同豌豆一樣的石碑,上面各寫一字。一個是『空』,一個是『寂』。
法然院的大和尚是一個風趣的京都人,他說他自己永遠是風,尤其一到酒繞鼻香的時候,風就會突然旋起,飛行千裡。他跟我們說;『人所有的感覺是從眼睛裡面噴射出來的。』
衛慧好像不同意,她說:『人的表達活動一大部分是用身體來完成的,眼睛很重要,但只是一部分,語言也許最無能了。』
大和尚繼續說:『語言的無能靠的是眼睛的救濟,那是人的靈魂的外顯。』他一邊這麼說,一邊步入茶室。一股雨後稻草的清香飄然而至,淡雅除塵。
日本的茶室強調單一的色調,所有的擺設近乎於空蕩,生怕飲茶的人被周圍繁瑣的裝飾奪取了精力,於是,喝茶的聲音變得十分細膩,本來不該聽到的,哪怕是嘴角與茶碗相碰的那麼一丁點兒響聲也會隨著清風吹來。茶、香葉,嫩芽與綠花,孕育出幽深而恬靜的氣氛。
衛慧問我:『大都市住慣了,一旦掉到了這樣的境界,就像換了一個腦袋一樣。是不是?』我應她的話回答如下:『京都是一塊盆地,冬冷夏熱,所以要求人的體感承受力比較高。』盆地的走向不是正方的,有一面直指大阪灣,是一面平原。據說,京都的起源是神泉苑。盆地雖不靠海,但地下水很豐富,所以京都人對水十分憧憬。包括京都的市政府,現在的地址也叫御池,跟水息息相關。
據史料記載,數萬年以前,京都曾經是一個龐大的湖底。在遠古的某一個階段,它跟大阪灣是連接在一起的。從北往東,群山堆積出土砂,又遇地盤的隆起,於是就形成了京都盆地。地質上叫『沙礫地盤』,而這類地盤極有利於地下水的出現。京都市內有兩條河,一條叫『高野川』,另一條叫『賀茂川』,它們是縱貫京都的兩大水脈,四季許多的節日也是由此起源的。
衛慧對水的感覺似乎也很特別,當她從茶室走出來,沿著池邊一條石子路走的時候,忽然有一只大白鳥飛來,點徑岸邊,居然表現出幾絲傲氣,不低頭喝水,也不抬頭望天,只顧聽聲,鳥頭不時地左右擺動。衛慧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這白鳥莫非是看破紅塵了?』
如今,女作家衛慧早已退出了文壇,聽人說婚後過著安靜的生活,有時想起京都寺院的上述情景,就會內心祈願,祝願她什麼都好,生活快樂!
(圖為京都法然院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