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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則臣
二十歲時想三十歲,那真叫遙想,覺得時光浩渺,一切都來得及。給根足夠長的槓桿,我真能把地球撬起來。現在三十歲過了,連根杆兒都沒摸到。但二十歲時的確真誠地認爲三十歲是個小兒科,一切將水到渠成,上帝把所有東西都放在二十九歲的路頭上等着,你要做的就是走到那兒,把它們一個個撿起來。我懷疑到了四十開外,回頭看三十歲,可能也有同感:三十歲其實也小兒科;甚至會奇怪,就那麼一點兒破事,當初竟然沒能搞定,你爲此慚愧。這兩頭的想法你都不能說它錯,很可能到了奔五的年齡,我也好了瘡疤忘了疼地這麼想,但是眼下,正值而立的現場,我得說,這個年齡不好過。很可能此生最難過的就是這一段。
一說日子難過就像在哭窮和訴苦。我不喜歡,但也不覺得哭窮和訴苦就是什麼大毛病,沒窮誰願意哭?沒苦誰想訴?如果日子真不好過,哭訴一下有益身心健康,都不容易。尤其這個年齡,“成家立業”。我經常想,老祖宗的智慧其實很殘酷,就這麼一個成語,成了無數後來者的行動準則和考覈標準。據我所知,一到這個歲數很多人就焦慮,不是因爲年華逝水,不是因爲出現了皺紋和一兩根白頭髮,而是擔心達不了標。成和立,不容你賴賴巴巴、磨磨蹭蹭。
我念書唸到二十七歲,如果接着往下讀,三十歲時還將坐在教室裏。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這都很難說是“立業”。到了三十歲還不能掙點錢孝敬父母補貼家用,反倒還得繼續“啃老”,反正我聽了臉上有點掛不住。當然,你可以說,唸完都博士了,還怕立不了業?真不好說。碩士滿街走,博士多如狗,沒準還沒有本科生值錢。我同學本科畢業後,上海某中學追着要他,他不去,要念研究生,唸完了,發現所有的坑都蹲滿了,他想再去那中學,人家不要了。業之難立,固然在於把一個業正大堂皇地立起來不容易,還在於,就像我那同學一樣,有可能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一不小心就蹉跎了。
業再難立,說到底是一個人的事,本錢過硬,使使勁也就站起來了。成家事關兩人,不能含糊。“家”是“豕”字上加個寶蓋,相當於說,養頭豬也得要個圈,總得有個屋頂吧。我敢肯定,這個屋頂對全中國百分之九十九的年輕人都是個災難。鑑於它是全民之痛,這個窮我就不替同齡人哭了,這個苦我也不代他們訴了。我只說我自己。在三十歲這一年,我買了房子,使用面積只有五十平米,首付之外,還背了八十萬的各種類型的公債和私債。沒事的時候我會在房間裏轉悠,一個人納悶,這上世紀80年代建造的小房子,究竟用的什麼材料,竟然賣出了這個價?
———這還是過去的價,現在,每平米又長了兩萬。要不是因爲成家還得讓老婆住,我真想把它租出去,看別人每月如何大把大把地向我遞錢。
單就成家立業一條,二十歲時就把“而立”想簡單了。其實對很多人來說,成家立業也許沒這麼難———不是說他們頭腦好使、掙錢容易,立業和生存都不成問題,而是說,他們更大的困境不在於此,而在自身的精神疑難。起碼在我是這樣。
三十歲開始,我陷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迷魂陣,很多問題想不清楚。
過去的很多年裏,待在學校,讀書讀得眼睛和腦子都直了,一廂情願地把世界往簡潔、純粹和美好裏想;出了校門一擡頭,世界變了。這個變化固然突兀,但我成竹在胸,以爲靠那點年輕的理論、率直和豪情就可以見招拆招,一一化解它們於無形。的確,那幾年我就是這麼幹的,我相信一切皆可以往圓滿的方向走,這個世界很快就能變回去,一切都將重歸於清澈和條分縷析。我用兩三年的時間來對抗,從來都是反省自己能力不濟,從來都是確信世界最終是平的。但是,到了三十歲這一年,我絕望地發現,世界崎嶇不平。我既接受了這個大家掛在嘴上的結論,又心有不甘;我想我也許能夠理解這其中的邏輯,但事實上我從來都沒有想清楚,也不願想清楚,我還希望看見一個坦蕩如砥的世界。
這“世界”是大的世界,也是小的世界,在我們腳下、頭頂,也在我們身邊和內心,所以,使用這個宏大的詞並不表明我多高深。它只涉及我們看待世界和人的眼光,涉及責任、義務、理想、擔當和慾望,關乎婚姻、家庭、事業、身份和人際關係。在一些根本性的問題看法上搖擺和不知所措時,我就會想,如果我現在已然奔五,或者七老八十了,我會怎麼看。可能風輕雲淡、視若等閒,也可能老而彌堅愈發激憤,但我想,那時候總會都想通了吧———知其如其所知,或者知其如其所知其不知。心無掛礙。但人不能跳出自己,適逢而立,我還得說,這段日子不好過,既在生存之意義上,也在存在之意義上。
徐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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