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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出版社嚴歌苓著(選載)
女人在這世上這麼可憐,卻還是對男人處處謙讓,還是一再放他們去飛,去野。六月到八月,一個夏天,除了預備功課考官費留學,他總是陪在恩娘旁邊。恩娘賞給他遠走高飛的自由,他爲此虧了理一樣。九月在孃兒倆奇妙的默契中和考試成績報告一塊到來。他拿着幾乎是完滿的成績報告奔上樓,放在恩娘一小碟一小碟紅色綠色紫色的水彩之間。恩娘提着狼毫筆讀完報告單。
“好了,那就理一理四季衣裳吧。”恩娘說。一個深明大義的女人就這樣樹立在焉識面前。
這個時刻,焉識覺得恩娘是他最大的恩人,最近的親人。恩娘跟人說焉識的一手好字是她栽培出來的,焉識的一口上流英文是她陪練練出來的,這些虛榮透頂的話他都毫不在意。她編造的一切苦情焉識都隨她去編,他只是心虛地站在一旁,陪她感慨、點頭,看着她一筆桃紅彩墨在絹綢上暈開——又一把將要給陸家賺進項的扇子完成。焉識不屬於里弄天井;焉識的世界大得里弄天井裏的人看不見、想都不敢想,恩娘告訴他。焉識直是點頭,恩娘給他圈出那麼大的世界,批准了他去那世界的簽證,這簽證比美國公使館的簽證還重要,他由衷地領情。可憐的女人,她就這樣割捨給你看。這一刻,焉識可以拿死來報答恩娘。因此恩娘提出一個僅次於要他死的請求,他也就答應了。恩娘請求他在漂洋過海之前把馮婉喻娶進門。
完婚之後我祖父陸焉識看都沒看我祖母馮婉喻。面孔朝着她也可以不看她。你要想看不見誰,你可以在誰面前瞪大眼做睜眼瞎。這正是我祖父慣使的伎倆。這是個很重要的伎倆,能讓他對着馮婉喻不急不躁,嘴角還掛笑容,當然是我們現代人形容的“空姐笑容”。掛了這樣的笑容,對於他不入洞房,不碰新娘,不近情理,你也就閉嘴吧。從結婚到遠航,整整五天,焉識就用這微笑把自己關閉起來。哀莫大於心死,心死莫過於一笑。
陸焉識在華盛頓留學的五年可是另一個人,隨和湊趣,說話俏皮,恰到好處地譁衆取寵。中國學生中的演講會很多,他到處跑着聽演講,時不時自己上臺,講得張牙舞爪。他除了官費的學雜費,自己還在一家出版公司非法掙一份校對的錢,只要自己不捱餓,他就呼風喚雨地請客,給所有熟人買醉。祖母去世後,陸家老宅被變賣,幾房兒子分了分,長房兒媳馮儀芳手頭便寬綽了,每季度都給焉識寄錢,所以他除了打籃球和板球,還學會了玩馬,一年後就做了馬球俱樂部的唯一中國會員。他已經不再記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有暗送秋波的,他一定會推波助瀾。同學認識的就是這樣一個陸焉識,狂狷孟浪,一頭全校著名的黑色捲髮,懶得修剪,一時耷拉在額前,一時拋甩到腦後,比他的嘴和手還忙。那個姓韋的近視眼同學曾經敲過他一副眼鏡的竹槓,在美國是焉識最親近的朋友。韋姓同學慘白的臉上,眼鏡的粗重黑框把他的圓眼睛越描越黑,使得他神色中的凝聚力被不近人情地強調了。似乎是這凝聚力使焉識有點兒懼怕他,還有一種朦朧的討他歡心的願望。正是這朦朧的願望,少年的焉識爲他買了一副昂貴的眼鏡。到了美國後,韋姓同學叫自己大衛·韋,整天說服陸焉識參加這個組織,那個會館。焉識喜歡大衛,因爲大衛·韋胸中有一種焉識無法看清的宏大志向,還有一種真正的奔放,但他還是一再謝絕大衛·韋。他知道自己無法讓大衛明白,他所剩的自由不多,決不能輕易地再交一部分給某個組織。
當大衛·韋得知,焉識把摳下來的自由派了什麼用項,噁心地笑出聲來。
用項之一,是個長着深栗色頭髮的女孩子。女孩叫什麼,我祖父從來不讓人知道。根據零碎的信息,我是這樣理順他的豔遇的:女孩子是意大利人,爲了方便我們故事的敘述,我姑且叫她望達,一個符合她那個開餐館的家庭背景的名字。望達和陸焉識同歲,兩人相遇在一節大課的課堂上。聽詩歌、哲學的大課,什麼年齡身份的人都有,像望達這樣的女孩是當作消閒聽的。陸焉識坐在倒數第三排,望達坐在他前面,他的視野裏,一頂鵝黃帽子,帽子下垂下栗色頭髮的藤蘿,是那種近乎黑色的栗色。焉識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女旁聽生開始打聽焉識的來歷:從哪裏來?……中國?……上海?……中國的皇帝在上海嗎?……先生您的辮子呢?……問答進行到這裏,焉識看到他前面那些栗色頭髮的藤蘿抖動起來,一串竊笑在絲綢襯衫脊背上起着波紋。問答再繼續:來美國多久了?……有中國茶喝嗎?……不是存心冒犯啊,中國茶的味道比較可怕……
15恩娘哭了一夜一晝,是哭別她的繼子呢,是在哭着割捨呢。焉識一副身心都化成謝意了,覺得留學的好景都是恩娘賜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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