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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莊—一塊村碑矗立在村口。
剛一進村,一輛裝載着幾個大水桶的農用三輪車停靠在路邊。村民們拎着水桶站在三輪車旁,等着接水。
“我這水是賣的。”據司機講,村裏的水被污染了,所以才做起了賣水的生意。“一天能賣四五噸水,50斤水1塊錢,一天掙個百十塊錢不成問題。”
這裏是山東省泰安市寧陽縣。如果不是一股異常刺鼻的氣味透過嚴密的車窗涌了進來,記者也不會尋找到這個村莊。而想要到達國家莊村,需要穿過一片化工園區。
自來水有“毒”
當記者詢問水污染的情況時,村民們紛紛圍了過來。“都是毒水。村裏的水早就不能喝了。”“化工企業把我們的水都污染了,根本沒法喝。”“水裏面一股農藥味。”
據國家莊上了年紀的村民講,早在上個世紀60年代,農藥廠就建在了國家莊村外。隨着時代變遷,國家莊村外的化工廠也越來越多。“把有毒的廠子都建到這裏了。”一位村民氣憤地說。
讓國家莊村民更爲憤怒的是,早在十多年前,人們就發現從村裏的三眼井裏打出的水,渾濁中帶着一股農藥味。而現在,井裏的水連灌溉都沒人用了。
爲了解決村民的飲水問題,村外的農藥廠決定出資給村裏打一口深水井。據村民介紹,這口井最起碼有200多米深。本以爲喝水有了着落的村民,等到井口出水的那一刻又傻了眼,緊接着傳來村民的罵聲一片:“水是黃的,怎麼喝啊!”這番情景在國家莊上了年紀的人的記憶中,仍那麼清晰。
如今,能否喝上乾淨的水,依舊是國家莊村民最爲糾結的事。爲了驗證村民的說法,記者走進幾戶村民家中收集了自來水樣。
拿着滿滿的一瓶水剛要聞,一股農藥味兒就撲鼻而來,本應無色透明的水體明顯泛着微黃。村民們告訴記者,從四五年前開始,他們就開始買水喝了,現在的自來水只能用來洗衣服。
“就是洗衣服,也要先盛到幾個盆中沉澱下才能用。”一位村民指着院裏盛滿自來水的洗衣盆說。
採訪中,一位自稱該村村支書的人把記者攔了下來,在瞭解記者調查意圖後,該村支書對水質渾濁的原因做了解釋“水鹼大。”據村支書說,當地政府已經在2009年給村裏安裝了水淨化過濾設備。在國家莊村委會門口,一個標有“健康直飲水”的設備靜靜矗立着,只要插卡或投入硬幣,村民們就可以從飲水機上購買到“純淨水”。在淨水機旁,一個標有“民心工程”的銅牌掛在牆上。
“那是要花錢買的,1塊錢才能買30斤水。我這水是從外地拉來的,那機子只是把村裏原來的自來水過濾一遍,你喝哪個?”賣水師傅問道。
村民對買哪家的水倒不看重。“關鍵水是怎麼被污染的!”“水污染不能治理,以後我們的生活怎麼辦?”
充斥着農藥味的空氣
除了不能喝的“毒水”,整個國家莊的空氣裏也瀰漫着刺鼻的味道。在採訪進行了三四個小時之後,空氣中的氣味反倒隨之變淡,而嗓子乾澀、頭暈的症狀卻越來越明顯。
“你那是適應了。”一位村民笑着給記者解釋道:“村子周邊都是化工廠,這空氣能好嗎?村裏要是有氣管炎的,都得被嗆死。”
讓村民更加擔心的是,連成年人都感到不適的空氣,孩子們又在承受着怎樣的身心危害?一位婦女抱着剛幾個月的大孩子對記者說:“孩子一出生,呼吸就老不均勻,感冒也要比其它村的孩子多些。以後孩子長大了,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慶幸的是,國家莊那些上學的孩子們已經被轉移到了其它地方,這讓家長們稍微寬了心。而緊挨國家莊的西瓷窯村就沒那麼幸運了。村裏的小學甚至要比村民住宅距化工企業的距離還要近。
據記者目測,西瓷窯村小學距化工廠的最近距離僅200米左右。在這所學校,有1—6年級、180多名學生。一位郭姓負責人告訴記者,儘管化工廠對學生的健康存在威脅,但並沒有人向有關部門反映情況。“(污染)是都知道的事兒,還反映什麼?”
村民們告訴記者,空氣中的刺鼻氣味兒白天還好些,可是一到晚上,所有化工企業都會加班加點投入生產,農藥廠還會不定時地“放氣”,讓人憋得直難受。大量的廢氣集中排放到空氣中,屋子外面很難站住人,夏天根本就無法在外乘涼。因爲空氣污染嚴重,國家莊大部分村民一年到頭都不敢開窗戶,就是這樣,刺鼻的氣味還是能瀰漫到屋子裏面。
“抗美援朝中,槍子打在了帽檐上,差點死在朝鮮,我都沒怕過。現在睡覺都得蒙着頭,稍微露出點頭,就能把人嗆死。”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戰士一字一句地說。
從化工園區通往國家莊的路上,記者發現,這個園區規模最大的華陽農藥廠,廠房竟是露天的,化工原料的添加、製作一覽無餘。
就在如此惡劣的空氣環境中,廠區旁邊的巨型廣告牌上依然寫着“大力推進循環經濟建設,打造綠色可持續發展華陽”,成爲莫大的諷刺。
而國家莊村民的綠色又哪去了呢?
又死了一個人
採訪時至中午,一聲嗩吶響徹在國家莊的上空。
“這是王家的人,62歲,腦溢血死的。”與死者有着血緣關係、又是村裏紅白喜事都要出席的王清水,今年已近80歲高齡。“去年死了17個,今年打過完春節到現在就死了5個,最大的72歲,最小的50來歲。”王清水脫口而出,沒有半點猶豫。
據王清水講述,國家莊村共有1300多人。“這些年,村裏得怪病的、突然死亡的越來越多,死因不是肺癌、骨癌,就是腦血栓、腦溢血。肯定是污染的問題。”
談到村民去世的情況,很多人都是避諱不談。個別村民向記者透漏:得癌症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很多人家都不願意承認自己得了癌症,即使知道得了癌症,也不確定就是村裏的水和空氣造成的,根本沒法證實。
王清水也反問道:“很多村民死了就死了,誰還去計較什麼原因造成的呢。表面是癌症、血液病,難道無緣無故就得了這些病?”
於是,記者來到國家莊村外的衛生室瞭解情況。當被問及村裏得什麼病較多時,“老闆娘”稱,還是患呼吸道的、感冒的居多。在被問及村裏的水和空氣是否能導致村民出現病情時,“老闆”竟閉口不談,甚至以有病人爲由勸記者離開。
78歲的楊奶奶,由於丈夫常年有病,便養了20多隻羊來餬口。回憶起去年放羊的經歷,楊奶奶依然心有餘悸。“去年放羊,把羊趕到距離農藥廠不遠的地方,剛吃上草,22只就全倒下了。倒是沒死,全癱那兒了,嚇得我夠嗆,好在後來找人給救過來了。”
不過,有的羊還是沒能逃過一劫。之後的幾天裏,幾隻羊陸續死在羊圈裏。受到驚嚇的楊奶奶最終在半個月前,把羊全部賣掉了。“得給老頭子看病,羊要都死了,那老頭子就沒錢看病了。”
讓王清水感嘆的是:人死得太早了。自己活到了80多歲,可那些五六十歲的突然就死了,並且一年比一年死的多。
而在國家莊的鄰村西瓷窯村,近幾年死去的人同樣越來越多。一位村民反問記者:“人還怎麼活下去呢?”
毒源不減反增
調查中記者發現,國家莊那還在生長着麥苗的耕地上,新的化工企業正在興建。
路勝利至今還記得,去年臘月二十五凌晨5點多,長了7、8年將近200棵的桃樹被村裏強行砍掉。路勝利曾經帶着9名村民上鎮裏找過,負責信訪的孔姓、朱姓部長接待了他們,並承諾將補償款打到村民的銀行卡上。但讓路勝利更加氣憤的是,“年前說好的,一棵樹按30元錢補償,打到卡上的補償款卻成了每棵12元。”
然而,在這種補償款存在糾紛的情況下,建設項目依然開工了。據村民反映,這又是一個化工廠,佔地面積達百畝之多。“近幾年,地方政府把"有毒"的企業都招了過來,而且佔用的土地大多是耕地。”
據瞭解,這個在建的項目是以每年每畝1000元的價格從村民那裏租來的。幾年下來,國家莊村有近百畝的耕地先後被租用。在人均耕地佔有率不到一畝的國家莊,許多村民的耕地已經被完全佔去。
在施工現場調查發現,幾個正在作業的工人也來自國家莊。事實上,他們也知道這裏要建化工廠。“種地本來就不賺錢,現在地也快沒有了,只能在這裏當個建築工人掙點錢。”說罷,一幫人又去忙碌了。
就在與村子一路之隔的國家莊村外,坐落着幾座墳墓,一座新墳靜靜地矗立在那裏。鮮豔的花圈上,輓聯隨風四揚。明天的明天,不知道這裏還會增添幾座新墳。 (文章人物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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