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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東峰
先後采訪開國將領200餘人,出版的長達50多萬字的《開國將軍軼事》及續集,榮獲中國報告文學首屆『正泰杯』大獎、第七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第三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
本版撰寫羊城晚報記者黃詠梅
通訊員張雪峰易取遠
第一篇寫許世友將軍的報告文學
羊城晚報:您當過軍人,做過記者,但最為我們所知的還是寫開國將帥的作家。您是怎麼走上以文字記錄將軍的道路的?
吳東峰:我十多歲參軍,這輩子主要從事的職業是軍事記者,采訪將軍,寫將軍傳記其實都是我利用業餘時間做的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我親眼見過的第一位將軍是許世友將軍;采訪的第一位將軍也是許將軍。1968年,我在南京當兵,當時許世友兼任江蘇省軍管會主任,後任江蘇省革委會主任。我們這個團剛好在許世友官邸擔任警衛任務。我最早見到他是在第二招待所,當時許將軍到那裡開會,一開完會就行色匆匆,大步離去,而我們這些新兵卻激動得興奮不已,當天晚上許多人趴在床沿上給家裡寫信,報告這一特大喜訊,說:『我見到了許司令!』
當時許世友將軍指揮完越戰回來後,定居在南京並准備撰寫回憶錄,我接到任務,要寫一篇關於他的報道,就提前和將軍約好下午2點見,我提前幾分鍾到,2點一到,就聽樓梯響,將軍咯咯咯下來,很准時。他坐下後,未等我開口,劈頭就問:『記者同志,你要我談什麼啊?』說實話,當時我只是個營級乾部,對他還有點害怕。我准備了很多問題,但他話不多,回答很簡單。比如我問他:『首長,想請你談談打仗的情況。』他就說:『一靠的是黨的領導,二是群眾支持,三是勇敢不怕死。』『你負過幾次傷?』『我負傷多了,一身都是疤,一次手臂負傷,把子彈一拔,取出來,用冬瓜瓤子敷一敷就好了。』將軍回答問題就和他打少林拳一樣乾脆利索,三言兩語答完就會問:『記者同志,還有什麼呢?』他講話也沒有什麼邏輯性,東一句,西一句。幸好我采訪之前准備工作做得比較充分,采訪得以順利進行。
這是我第一次與我軍高級將領面對面地談話,同時,我也是最後一個采訪許世友將軍的記者。將軍去世後,我又收集了一些材料,寫了一篇《魂歸大別山———許世友將軍土葬記》,這可以說是第一篇寫許世友將軍的報告文學,也是在社會上第一次披露了將軍土葬,立即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從此,我就正式走上了采寫將帥紀實文學的道路,前前後後采訪了200多名我軍將領。
跟將軍們結成忘年交
羊城晚報:平常大家沒有機會接觸到那些將軍,感覺很神秘。您在采訪中與老將軍接觸,有什麼感受?
吳東峰:在采訪老將軍們的過程中,我不但了解了這些將軍的經歷,也貼近了他們的生命,貼近了那些讓我感動的生命,讓我看見了他們的生命原色所閃耀的輝煌。
我不能忘記宋維械將軍,凡是老同志們一有什麼活動,他就立馬打電話給我:『小吳啊,有一個活動,你是不是考慮參加一下。』既像命令,又像商量的濃重的安徽金寨口音,使我無法抗拒他的邀請,也牽引著我認識了更多更多的開國將軍,知道了更多更多的故事。
我不能忘記蘇靜將軍,一次到廣州開會住在中國大酒店,將軍一住下,就第一個打電話給我,約我去談談。那天晚上老將軍給我談了在東北戰場上的許多鮮為人知的事情,他告訴我他准備整理一份從一軍團到四野的總部情況的材料。可惜他的願望並沒有實現。
我也不能忘記蕭克將軍在接受我采訪時,欣然提筆為我寫下了『求實』兩個大字。當時,老將軍一邊揮毫一邊教誨道:『做人要誠實,辦事要誠實,寫文章,特別是寫歷史更要誠實。』可以說,我與這些將軍的思想交流已經遠遠超出了采訪者與被采訪對象的界限,以至我同他們中許多人成了忘年之交。
1993年秋,我到北京出差不慎骨折———股骨斷裂,左手臂粉碎性骨折。我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胡奇纔將軍竟出現在我的病床前。那天,八十高齡的老將軍慈祥地望著我,他夫人王志遠雙手端了一罐湯送到跟前。老人摸摸我受傷部位的手指頭和腳指頭,對我說:『動一動。』我動了一下,他高興地說:『沒有關系。戰爭年代我受了六次傷,醫生檢查時也這麼問,指頭能動,就好辦。』此後,胡奇纔將軍每星期都要送一罐湯來,或豬蹄湯,或鯽魚湯,或紅棗湯,有時他有事,就叫他夫人和孩子送來。這之後,我和胡奇纔將軍的書信聯系一直持續到老人告別人世。
可以說,我與這些將軍的思想交流已經遠遠超出了采訪者與被采訪對象的界限,以至我同他們中許多人成了忘年之交。大概是由於日久天長地浸淫於將軍們的生命歷程中,我覺得自己的精神氣質也無形中發生了變化。比如,對人生的態度變得更加包容、性情變得更加恣肆,不知不覺地借助將軍們的經歷在參透自己所面臨的人生。
因寫真人真事吃了官司
羊城晚報:因為寫將軍您還惹出兩場官司?
吳東峰:第一場官司起因是《『混血兒』葉飛》涉及開國少將王勝的文字,被王勝將軍的家人以『侵害名譽權』為由起訴。官司斷斷續續打了一年多,經法院兩次審理,最終判決我勝訴。第二場官司是開國上將陳伯鈞的後人把我告上了法庭,認為我在《槍聲遠去了———鍾偉將軍寫真》一文中描寫鍾偉將軍和陳伯鈞將軍爭執的內容不符合事實,侵害了陳伯鈞將軍的名譽。後經法院審理判決,責令我公開發表致歉聲明,向陳將軍的親屬賠禮道歉,並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三萬元。
寫了二十多年將軍,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寫將軍卻被將軍家人告。兩場官司,一勝一敗,我並沒有因勝訴而喜悅,也沒有因敗訴而氣餒。從內心來說,我敬重每一位開國將軍,不願與自己敬佩的將軍的親人當庭對質,更不願看到他們敗訴的情形。
兩場官司下來後我一直在思考,傳統的臉譜化寫作有問題,臉譜化實際上就是簡單化。以前是想著史實只要有出處就沒問題了,但如果我們繼續用好人與壞人、正面與負面的簡單的傳統歷史觀來觀照歷史人物,不但不能真實地還原歷史,還會引來更多的名譽權麻煩。比如我們過去的作品,也包括我的作品,對正面人物的溢美和對負面人物的貶損,特別是寫『敵人』的內容,其後人要打官司,那真是打不勝打。歷史事件是非常復雜的,歷史人物也是多面性的,有的事實、有的細節本身就是充滿了爭議的,可能每個人從自己的角度、觀點出發,都會得到自己的答案。我們對歷史真相的認識永遠是局部的,甚至是片面的,只有經過歲月的洗禮,最後讓歷史來說話。
『記者同志,你們來得太遲了』
羊城晚報:您的《開國將軍軼事》為黨史、軍史留下了珍貴的文史資料,做這種拯救史料的工作意義很大。
吳東峰:這件事我做得晚了,太晚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當年我采訪王必成將軍時,將軍坐在輪椅上很費力地、一字一句地簡單回答了我的一些問題後,揮揮手說:『記者同志,你們來得太遲了。』而劉昌毅將軍在病重期間特意把我叫去,斷斷續續地談了一次戰斗的全過程。這竟是將軍和我的訣別。一段時間,隨著聶鳳智將軍、杜平將軍、溫玉成將軍、劉震將軍的接連辭世,我剛剛完成的文稿甚至還沒來得及讓將軍們見到發表的一日———這讓我有了一種強烈的緊迫感,我必須抓緊、再抓緊,趁這些老人或他們的親人朋友們還在世時,多搶救一些史料!
是的,我的動作是遲了些。正因為遲了,在采訪開國將軍們時我留下了許多無法挽回的遺憾。首先,我未能直接采訪十位開國大將和部分開國將軍,因此只能根據他們的親友和部屬的回憶來描摹他們。其次,我的采訪對象大多已年逾花甲,他們中許多人年老體衰,無法讓我有太多的時間進行采訪,有的甚至記憶產生了障礙或紊亂。再就是,在我采訪這200餘名開國將軍的過程中,其中有半數以上相繼作古,他們帶走了我准備采訪而未能及時采訪的許多寶貴的記憶。
在這麼些年來的采訪中,我意識到,中國的戰爭檔案沒有很好地建起來,這很遺憾。
黃詠梅、張雪峰、易取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