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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太權攝影作品《遺忘》
□林琳
在廣州軍區生產建設兵團一個基層連隊,我那時13歲,年少不懂事。
明德叔是我的鄰居,兩家一牆之隔,隔距只有十幾厘米,門口相連,共用一個臺階進出,喘息之聲可聞,走動步顫可觸。
明德叔開朗多話,脾性不錯,說話做事自成風格。他一生面朝黃土背朝天,生命風吹雨打,命運日曬雨淋,惟有寄望兒子將來當會計。他重視兒子的學習,常常持械(禾稈)在旁監督,兒子開小差,用禾稈打他一下,再開,再打一下:不勤力讀書,以後做不了會計!
在清理階級隊伍搞得最激烈最高潮的時候,明德叔突然失蹤。昨天還正常開工收工,第二天倏地不見了人影,也不和老婆及兩個兒子打一聲招呼。本來,他與老婆感情不錯,一家人和睦相處,而現在在階級斗爭的風口浪尖上突然失蹤,是一件嚴重的政治事件。
連隊組織人去找,沒找到。那年月,離開單位要出具通行證明,否則不能乘車不能住宿,很快被無產階級專政鐵手抓獲,運氣好的遣返,倒霉的送去勞改。明德叔能去哪裡?通過一段時間內查外調,依然下落不明,他的失蹤成了一宗懸案。
大約四個月後,有人看見一條狗從牛欄旁邊的防風林帶拖出一塊人骨頭,心存疑慮的人進去一看,一套衣服套著一堆白骨,還有一條麻繩。那套衣服,正是明德叔的。
很多人都感到吃驚,跑去看熱鬧。我跟著人們跑去,但,連林帶邊也不敢走近,只在牛欄邊遠遠張望,無可名狀的恐懼吞噬了我,腿癱軟,心發抖。這條防風林貼著營地,有多種可食野果和蘑菇可采摘,平日經常進去找吃或玩,不知多少次經過明德叔上吊那地方,只是林茂樹密,竟然見不到吊在空中的死人。不一會,團裡來了一輛車,一臉麻子的參謀長從車上下來,胸前吊著照相機,緊繃著麻臉走進防風林,給德明叔那堆白骨照相。然後,一言不發上車離去。
很快,明德叔的死因查到了,是被一句話嚇死的,據說是一個對明德叔有成見的人對他說———『很快就批斗你!』聽到這句話,明德叔就失蹤了。
一個用禾稈教兒的善良男人和慈愛父親,世代赤貧的紅五類分子,沒有血債沒有劣跡的普通工人,至少,不是『文革』的目標,他怕什麼?
他怕,怕落得我父親的下場。
我父親當過國民革命軍,清理階級隊伍時被打成歷史反革命,之後再打成現行反革命,被軍事法庭判了徒刑。父親這個『階級敵人』當得非常慘烈,批斗會一個接一個,大批斗幾千人,小批斗百幾十人,口號震天,拳腳相加。父親被批斗的慘狀,明德叔看得一清二楚。當一個很革命的『革命群眾』,說要批斗他,他相信了,害怕了,寧願死也不做『階級敵人』,寧願死也不願意經受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和恥辱。
明德叔那副無辜白骨,最後是用破席還是棺材打發我不知道,埋在哪裡也不知道,一直沒有問人,一直不敢問人。今天想起,只想知道,四十幾年過去了,那個被階級斗爭嚇破膽的魂魄,今天是否找到安魂之處?
林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