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長篇佳作
詩人譚端午在一座廢棄的古廟中遇到少女李秀蓉,兩人共度一宿後,譚端午拿了李秀蓉褲兜裡所有的錢,不告而別。一年半後,兩人不期而遇……
格非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
端午朝他走過去,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句『爸爸來吧』,可若若不讓。他堅持要替父親擦完黑板。夠不到的地方,他就跳起來。端午的心頭忽然一熱,差一點墜下老淚。他知道,孩子是為自己感到驕傲。可若若還不知道的是,他為父親感到驕傲的那些理由,在當今的社會中已經迅速地貶值。『詩人』這個稱號,已變得多少有點讓人難以啟齒了。
在講課的過程中,他望見兒子一直在笑。兒子不時得意地打量著周圍的同學們,揣摩著他們對父親講課的反應。他不時地將身體側向過道的一邊,以便讓父親能夠看到他——可在講課的過程中,端午根本不敢去看他。
他的心裡沈甸甸的。
等到他終於講完了課,走到教室外的走廊裡,發現鮑老師已經在那兒等他了。端午有些回憶不起來,剛纔在他講課的時候,鮑老師是否一直站在窗外,遠遠透過窗戶,注視著教室內的一舉一動。鮑老師說,因為這次演講是臨時安排的,不在學校的計劃之內,她無法說服財務科給他支付報酬,不過:
『我剛剛出版了一本小書,你就留著它做個紀念吧。』她把書遞給端午,端午趕緊誇張地道謝並佯裝欣喜。
書名挺嚇人的:《通向哈佛的階梯》。
雨忽然下大了。
鮑老師又問他,有沒有時間聽她『匯報』一下孩子最近的表現。鮑老師原本打算請他去辦公室談,端午將手機向她晃了一下,抱歉地對她說,他約了一個朋友,恐怕沒有多少時間了。事實上也是如此,綠珠一連發了六條短信來催他。
『你見過驢拉磨嗎?』鮑老師對他的推脫未予理會,忽然笑著問他。
『沒有啊。』端午不解地答道。
即便這會兒沒有短信過來,他還是不時地查看手機的屏幕,故意顯出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的意思是說,你知道為什麼驢在拉磨的時候,我們通常要給它蒙上眼睛?』
『不知道啊。不過,為什麼呢?』
『首先,你給驢子蒙上眼睛,它在拉磨時就不會犯暈。這一點我們都知道。其次,蒙上了眼睛,驢子在工作中就更為專注。一旦眼睛蒙上了,它會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拉磨上,就不會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原地打轉。這樣,驢子的工作就更有效率。你曉得的,一旦驢子發現自己是在重復地做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它馬上就會厭倦的。而蒙上了眼睛,它會誤以為它在走向通往未來的富有意義的道路。只要它願意,它甚至會任意地想象沿途的風景:山啦,河流啦,花花草草啦……』
端午發現,鮑老師的嘴角兩側各有一團唾沫,擠成兩個圓圓的小球,浮在嘴角,但就是不掉下來。而且,據他觀察,她的脖子特別細長。也就是說,假如有人要去掐它,很適合把握。
他揣摩鮑老師的意思,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也要像對付拉磨的驢子那樣,把孩子們的眼睛蒙上?可又不敢問。
好在鮑老師馬上就向他解釋說,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比喻而已。也許不很貼切。但隨後,她又自相矛盾地補充說,不僅僅是孩子,其實我們做大人的,眼睛也應該蒙上。
『荼靡花事』是一家私人會所,位於丁家巷僻靜的舊街上,由一座古老的庭院改建而成,大門正對著運河。店名大概是取《紅樓夢》中『開到荼靡花事了』之意。
大雨將街上的垃圾衝到了河中,廢紙、泡沫塑料、礦泉水的瓶子、數不清的各色垃圾,匯聚成了一個移動的白色的浮島。河水的腥臭中仍然有一股燒焦輪胎的橡膠味。不過,雨中的這個庭院,仍有一種頹廢的岑寂之美。
『荼靡花事』幾個字,刻在一塊象牙白的木板上。字體是紅色的,極細。門前的檐廊下,有一缸睡蓮,柔嫩的葉片剛剛浮出水面。花缸邊上,擱著一個黑色的傘桶。牆角還有一叢正在開花的紫薇。院中的青石板,讓雨水澆得?亮。
庭院的左側是一座小巧的石拱橋,通往西院。過了季的迎春花垂下長長的枝蔓,幾乎將矮矮的橋欄完全遮住了。店中沒有什麼客人,一個身穿旗袍的姑娘替他打著傘,領他穿過石橋,走過一個別致的小天井。
他看見綠珠正趴在二樓的窗檻上向他招手。
綠珠今天穿著一件收腰的棉質白襯衫——領口滾著暗花,衣襟處有略帶皺褶的飾邊,下身是一條深藍色的絲質長裙。看上去,多了幾分令他陌生的端莊。那張精致而白皙的臉,也比以前略顯豐滿,添了一點嫵媚之色。端午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打量她。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喜歡她過去的那副隨心所欲的慵懶樣子。
桌上有一盆烤多春魚,一塊鵝肝。幾片面包裝在精致的小竹籃裡。桌子中央有一個青花的香碟,插著一支印度香,香頭紅紅的。裊裊上昇的淡淡香氣,很容易讓人一下子靜下來。
『怎麼,你要出遠門嗎?』端午瞅見她身邊的牆角裡,有一個深黑色的尼龍登山包,便立刻問她。
『和姨父老弟鬧翻了。』綠珠纖細的手指捏著一片檸檬,將汁擠在多春魚上。桌上的一瓶白葡萄酒已喝了差不多一半。『我們昨晚大吵一架。我以後再也不回那裡去了。』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