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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輝,香港知名學者
狂城亂馬
泰坦尼克號出事之際,有兩位偵察員坐於船桅高處,負責監視提防突然出現的黑海冰山。氣溫太低了,天氣太冷了,冷到眼睛都睜不開,為了避免昏昏睡去,唯有不斷扯淡吹牛,交換一下黃色笑話,抱怨一下船上工作的辛勞與苦悶,想象一下到達紐約後如何狂歡作樂,以及,懷念一下故鄉的妻兒老小。
偵察員的崗位不易做也很易做,因為冷,因為難受,為了確保視野清晰,他們每工作兩小時即需換班,可以回到休息室,坐在火爐邊,喝熱茶,吃餅乾,盡快恢復精神,以便應付兩小時後的重新上陣。
這個夜裡,這兩位偵察員已經坐了一個多小時,急切期待換班,但忽然,船頭前方出現了一個龐大的白色巨影,相映於漆黑的海面背景,令人錯覺天地裂開,有個巨人用雙手硬生生地把宇宙撕成兩半。其中一位偵察員嚇得大叫:冰山!冰山!一位偵察員連忙向船務室傳回訊息,然而,一切已遲,歷史於那瞬間已成定局,百年悲哀,百年浪漫,百年故事,都在那一秒啟動了筆墨。
偵察員其後活下來了,活下來的泰坦尼克船員比活下來的二等艙和三等艙搭客總數還多。大難來時,窮人墊底,連船員亦踩在他們頭上。活下來的偵察員接受調查盤問,他承認,當時只用肉眼監控海面狀況,如果能有一副望遠鏡,他相信,應可提早發現冰山;他相信,海難或能避免。
為什麼世上最豪華的郵輪竟然沒有望遠鏡?有的,本來有兩副專供偵察員使用的望遠鏡,但一副不知所終,另一副,被一位正在休假的偵察員鎖在船務室的某個抽屜,而無人得知鎖匙在哪。就在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山的夜裡,那位休假的偵察員或許正坐在遠方某處的小酒館裡攬著吧女,或許正躺在家中溫暖的睡房的溫暖的床上抱著老婆,而他可能突然記起,哦,糟了,忘記告訴同事自己把鎖匙收藏在什麼地方,他們肯定找不到,真是抱歉。但,休假的偵察員轉念又想,應該沒關系吧,缺了一副望遠鏡是害不到泰坦尼克號的,那不是一艘永不沈沒的郵輪嗎?小小的望遠鏡,存在不存在,不會有影響。
於是,他繼續豪情縱飲,醉酒狂歌;或轉身睡去,甜甜入夢。
於是,一千五百條人命,以及一艘船,以及一段百年傳奇,在他飲酒或睡覺的剎那,在怒海深處,完成了他們的歷史。
坐在戲院裡,望向大銀幕上的泰坦尼克號,我忍不住有了上述的微小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