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珠光寶氣
安安靜
所有的手工作品都逃不開歷史的大氛圍
喜歡一個人時,很難條分縷析喜歡的理由。但喜歡一個老珠子或一塊老玉,大多能說出原因。
肆無忌憚說出自己的喜歡,於我是件陌生事。喜歡上一個人時,我從不表露。我的拿手好戲,是讓那些喜歡像暗流般曲折隱晦在我的文字中。他看到最好,沒看到更好。看到了,明白最好,不明白更好。
這個玉荷包,第一眼看到便喜歡上了。因為那些線條。
你看它線條的形狀,多麼像佛的雙手,要來護持你。又像含苞的蓮花,優雅地想要開放。那一根根線條的流暢,恰似敦煌的飛天。
只有在明朝後期,社會富裕充足多年後,工匠的手下,纔出得來這樣的線條。
不信?你可以去對比一下秦俑和陽陵俑。
秦之兵馬俑,其眉骨、眼眶、臉頰骨骼、脣形、髭須、頭發、站跪姿勢,線條多是緊張的直線,剛直、嚴肅、准確且凌厲,極其機警,肅穆中暗藏殺機,讓人不寒而栗。
僅僅50年後,漢景帝的陽陵俑就完全不同了。僵直的直線變成柔軟溫婉的曲線,尖銳的棱角沒有了,鬢角轉成了圓形。臉部不再如秦俑那樣緊繃,而變成了圓潤緩和,透出絲絲喜悅的微笑。
為什麼會這樣?所有的手工作品都逃不開歷史的大氛圍。秦始皇的軍隊要掃平六國,沒有鋼鐵般的軍紀哪能行?但是,50年之後正是漢朝的『文景之治』,不打仗了,減少賦稅,與民休息,四十年不用刑措。安定富裕的生活,體現在一張張微笑放松的臉上,體現在工匠們的內心和手中。
亞裡斯多德說過:『美,比歷史更真實。』文字記載歷史可以被篡改,但一個時代的作品,生生籠罩在當時的大氛圍下,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擺脫不開。
晚明,是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皇帝不太管事,萬歷帝甚至十幾年不上朝。民間可熱鬧啦,工商階層興旺起來,富得流油。你看金瓶梅裡那些點心、服飾、家具,秦淮八艷的絲竹歌舞、活色生香,那個精致,簡直精致到無以復加。僅僅看張岱寫的《西湖香市》,你就能感染到杭州城裡,人流之擁擠、集市之鬧猛、風光之嫣麗、雅生活之流行……
我相信,生活在那個年代的玉雕家們,營養極其充沛。生活富裕了,不需要再為衣食操心,人們自然開始追求細節之美。在細節上切磋琢磨,一唱三嘆,精益求精。
在審美方面,明末有一大批高端文人走入市井,帶動了社會整體品位的提高。有的被迫,如唐寅(唐伯虎)。他因為科舉考試時有人作弊而受牽連,官場對他永久關閉,只好混跡江湖。他的書畫,便也在江湖漂流,被社會各階層品賞、模仿。有主動放下架子的,如陳洪綬父子,他們以極具功力的畫筆,去畫『水滸葉子』(一種賭具)。往往作品一出就被哄搶一空,人們親昵地稱他們為老蓮、小蓮。
雕琢這個玉荷包的工匠,是否曾在西湖游船上賭牌,抓起一張『浪子燕青』好好端詳?去酒肆應酬時,被懸掛在那裡的唐伯虎仕女圖所吸引,忘了自己的包間所在?初夏清風中,記掛過一朵含苞欲放的蓮花?還是夜晚的油燈下,一遍遍描摹過佛的手印?
晚明在這塊玉荷包上種下的美的種子,如今在我心頭節節開花,聲音裡滿是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