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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一本好書,我有時會莫名地陷入兩難之境:是一氣讀完,先睹爲快,還是把快樂掰成些許小塊,慢慢享用?眼前這本《壽芹心稿》就着實讓我爲難了好長時間。雖然這是進入2012年,繼《紅樓新境》之後,95歲的周汝昌先生奉獻給讀者的第二本隨筆紅學集,然而卻是自2009年5月,《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問世以後,讀者等待了近三年時間纔等到的第二本新書。與此前新作頻出相比,先生口述筆錄之艱辛盡現於此。
記得在《藝術人生》節目回答青年作家笛安的採訪時,先生曾說:“我雖然已經91歲了,可是我仍然還有追求,所以應該問我還有什麼心願,而不是遺憾。”於是在很多人功成名就安享晚年的時候,年逾九旬的先生卻執著地繼續着人生的追求。
從2009年起,先生雙目全盲,這無疑是學林的重大損失,好在“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先生卻也因此“精騖八極,心遊萬仞”,思緒所及從中國橫跨英美、從當下直溯至上古先民時期。在先生龐大的記憶庫裏,諸子百家、經書典籍紛涌而至,中華傳統文化的奇經八脈漸次打通,思想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嶄新境界。於是,在先生眼裏,《紅樓夢》從來都是中國傳統文化最豐富、最深刻、最高明的體現,它絕不僅僅是一部傳統意義上單純的孤立的小說。如果說上世紀80年代的專著《〈紅樓夢〉與中華文化》,是先生從宏觀上對《紅樓夢》作爲一部文化小說的總體把握,那麼現在他要做一回庖丁,把《紅樓夢》分解放大,讓讀者從微觀上更清楚地認識《紅樓夢》,是如何與中華文化密切聯繫而無愧於“第十四經”之美譽的。
反映在本書中,除了有對小說文本的解讀、版本的研究,對《紅樓夢》後三十回情節的探佚,對自己一生治學真誠而懇切的回顧,更多的是從文化層面上高屋建瓴地解讀《紅樓夢》。在《〈紅樓夢〉與中華文化》中,先生再次專文論述兩者關係,此外,更有多篇文章涉及這一話題。《紅樓龍話》借龍年之際,通過對小說中與龍有關的服飾、儀仗、修辭、對話、人物的梳理,說明龍在中華民族自古以來所佔有的特殊尊崇的地位;《紅樓珠玉豈尋常》、《環名何義》通過對賈珠、賈寶玉、賈環三人名字的分析,說明國人的玉石情結與命名多取義於古代典籍;《華文數字的美學》通過獨特的視角,由三萬六千五百塊補天巨石聯繫到天文學與神話傳說,由一塊頑石演繹出一部故事,鳳姐、李紈、尤氏仨妯娌的互相比對烘托,正、邪及正邪二氣所產生的三種人物聯繫到我國古代“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哲學思想。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既見樹木,又見森林,這種誰都明白卻又很難達到的境界,於先生而言卻簡單得遊刃有餘。
本書最引人矚目的當屬《媧皇:中華民族文化之母》,這是一篇長達40頁的極具分量的研究論文,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研究員、中國先秦史學會原常務副會長孟世凱先生感言:“周老此文很有新意,以古文獻、傳說資料、古文字、民俗、音韻、訓詁作綜合分析、研究,將古史傳說歷史人物從文學角度切入,言之有據,論之有理,是一篇很好的古史傳說人物研究論文。拜讀周老此文,可以說超出我原來的意願。研究古史傳說時代歷史人物,如按傳統模式之軌跡探求,將不會有新突破。”曾有人說先生何不總結自己六十多年的治學經驗以嘉惠後學,那麼就請看看此文。先生在文中一步一步提出疑問,再一步一步尋求答案,思維之大開大闔、邏輯之嚴絲合縫,令人擊節讚歎,一切都顯得水到渠成。或許有人會說此文與《紅樓夢》何干,請別忘記《紅樓夢》本是一部文化大書,小說又以神話開始。曹公有知,也定當對先生頷首讚許。
先生並不喜歡口述,因文思文采難免會受影響。然而讀着先生的文章,我卻時感自己腹笥空虛、反應遲鈍,難以跟上先生的思維,只覺得文字依然那麼熟悉——靈動、瀟灑而又親切。所以我儘管捨不得把這冊等了三年的新書一氣讀完,然而一旦捧起,我又怎能抵住誘惑?敢情一顆癡迷紅樓、摯愛文化的心,是具有無法阻擋的魔力、永遠不會衰老的!
(周汝昌先生所著《壽芹心稿》,已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於2012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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