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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無最起碼的私密,人會變成什麼?西塘比烏鎮美,就在於它的門窗是關著的……
烏鎮,風清水秀,烏瓦白牆,水邊人家。西塘也是,大同小異。但我對西塘的印象遠好於烏鎮。我的印象毫無疑問帶有相當的主觀成分,對於相似的事物心情往往決定著對象,就好像晴天與陰天決定著海濱一樣。一般說你不能說青島、大連或北戴河誰更漂亮,但天氣原因它們之於偶然的個人差異是極大的。而心情也像天空的雲一樣有時難以確定,一個偶然因素,一個小小的差異會讓心情瞬間陰晴突變,所見景物也瞬息而變。那年盛夏,我從上海世博園出來,第一個地方便到了茅盾的故鄉烏鎮,之後到了西塘。為什麼不先到西塘再到烏鎮我不知道,仿佛烏鎮有什麼特別的不同,仿佛別無選擇。
是的,從眼花繚亂、個性張揚、千姿百變的上海世博園出來,回歸古朴自然的中國古鎮,徜徉於水墨般的東方水鄉無疑是一種需要,而古朴的烏鎮,寧靜的水面,陳年木屋,小橋,廊棚,倒影,的確讓人有種心靈的洗滌與洗滌之後的依怙之感。在雙重的水邊我長長地吐出了口氣,仿佛把光怪陸離的世博園呈現出的大千世界吐個乾淨。我年輕時喜人為的東西,中年之後東方崇尚自然的文化基因使我回歸傳統中國的文化血液,骨子裡的唐宋讓我對江南古鎮有種根性的興奮,覺得讓世界慢下來的只有中國或沈淀水鄉裡的中國文化,纔有可能。
但接下來的感覺卻突然相當不對,以至於心情大壞,似乎剛纔是一種幻覺,一種烏托邦。隨著一字長蛇的人流我看到了什麼?看到了古鎮人的生活——但是什麼樣的生活?被展示的被參觀的日常生活,以至於我突然有一種在動物園看到人類自身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對自己懷疑起來。這種生活因為長期被參觀,與游人形成敵意,每人面對游人都十
分冷漠,目中無人,又不像參觀動物園。
顯然為了強調古鎮古老的日常生活氣息,在這裡生活著的人成為一個旅游項目,被要求長年過著一種櫥窗般的生活。這種生活在不寬的河兩岸可清晰地看到,恍如《清明上河圖》的一角,卻又不是。而在小街兩側洞開的門窗內,更是可以近距離地直視小鎮生活。在自然的情況下,這些門或窗應是關著的,虛掩著的,特別是當青石板街上或河上來了那麼多熙熙攘攘的游人,就更應緊閉。
日常生活無最起碼的私密,人會變成什麼?就是我眼前的人,是人,又非人,我看到窗內正在做飯的人都木呆呆地、機械地、無動於衷地忙著什麼,特別是他們的眼睛,簡直是一種冷漠的呆相。在魯迅筆下我非常熟悉這種冷漠的呆相,它們是我們文化中最可怕的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在今天並未消失,且變種流傳,我們的生活處處都有這種冷漠呆相的影子。有時我很想衝眼前視我為無物的人大吼一聲,但我知道吼也沒用。頂多他們的眼睛偶或地劃過你,讓人渾身發涼。是的,他們非常可憐,簡直不忍心看他們。同樣他們又何嘗願看如過江之鯽瞪大眼睛的參觀者?他們渾身印滿目光,他們是旅游項目,某種『演員』,真人『秀』。他們知道他們的分分秒秒都是錢,似乎只有錢能安慰他們。但同時他們畢竟是人,一
個『錢』字怎能代替經年累月表演著自己的他們?於是冷漠便成了常態,既敵視游人,也敵視自己的生活,冷漠是某種東西的平衡。
他們多為老年人,也有年輕人,但都稱得上老演員,功勛演員,有時他們偶然毫無理由地抬一下頭,看看無數盯著他們的目光,很茫然,很空洞,但更多是視而不見。如果木雕也會偶然抬頭,正是他們,但事實上木雕也比他們強,因為木雕是有確定屬性的,你和木雕之間有著人和藝術品或商品之間的契約。但你和他們有什麼契約?如果薩特在這裡相信會自嘆弗如,比存在主義戲劇更冷漠的戲劇在這兒每天都上演著:你看你的,我乾我的:淘米,洗菜,做飯,吃飯,如廁,休息,吸煙,看電視,撿一枚地上的針,看上去真的是在生活,但如果他們是生活,游人就不是。游人是,他們就不是,或者,都不是。實際上因為看到自身的鏡像,參觀者其實也是被參觀者,其顛覆感是雙重的。
也許我不該這麼認真,不就是玩玩看看嗎?想那麼多乾什麼?可想是我的職業,沒辦法。我在想:到底什麼決定了這種觀賞與被觀賞的生活?為什麼會有這樣經年累月的真實的表演?真實如果被表演還是真實嗎?人們究竟想看到什麼樣的真實?為什麼對『真實』的東西那麼渴望?真得不能再真了,然而這種真與假又有什麼不同?
我沒上趨之若鶩的烏篷船,許多人上了,我沒有。我走得很快,如同一片葉子飄過。我這顆一刻也停不下來思想的頭顱太重,重到有時必須敲一敲,有時必須飲些酒纔能變輕。我知道我的頭顱還不是最重的,而那些比我更重的頭顱會成為古董嗎?但我知道,我早晚會進入博物館,我已到了它的門口。
直到到了西塘,我沒走太多地方,心情纔慢慢好起來。或許沒經過嚴格的開發與管理,西塘顯然要野一點,同樣的水鄉,橋,烏篷船,但沒什麼呢?
沒有日常生活。或者有,我沒看見?
是的,我沒看見,我看到了門、窗,它們是關著的。
關上門的西塘很美,像烏鎮一樣美。
王紅濤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