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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曉
1981年6月,那年我12歲,小學就要畢業了。一個鄉村少年在端午節裏,吃到了嬸嬸來我家用芋頭葉包上的糉子。我吃上的糉子,卻包含了辛酸。
“娃,我給你和妹妹包糉子吃!”端午來臨的前兩天,我媽大聲說,她剛把生產隊裏的水牛牽回來系在門前樹上,我在樹下做作業。媽利索地進了屋,搗騰着屋裏的米罐,糯米罐裏,卻空空的了。媽隨即轉身說:“娃,我去你嬸嬸家,借糯米做糉子。”媽風風火火邁開腳步,腿肚子上還沾滿田裏的稀泥。
在去嬸嬸家的山坳邊,媽一個趔趄,身子往前一撲,滾下了山崖。後來,是嬸嬸一家人,用擔架擡上我媽,去了十多裏外的公社醫院。我媽,腿摔斷了,要動手術。我媽在醫院,痛得齜牙咧嘴,卻大聲喊要回家。我跌跌撞撞趕往醫院,抱住我媽哭。媽連聲說,娃娃別哭,別哭,端午節,要吃上糉子哦。嬸嬸按照我媽在醫院的吩咐,端午節那天來到我家,給我們一家人,蒸上了香噴噴的糉子。
“你看,誰來了啊?”縣城中學寢室裏,一個姓高的同學大聲喚我。那是中午,我沒午睡,正在爲一個月後的高考做最後衝刺。我在長江邊發過誓,發誓要離開那個窮山溝,考上大學,住上樓房,喝上豆漿。我擡頭一看,那不是媽嗎?她挎着一個竹籃,竹籃裏搭着一張白帕子。“媽,您怎麼來了啊?”我有些難爲情地摟住媽。60多里路啊,從鄉下到縣城,坐車又乘船。哎呀,娃娃,今天是端午節嘛,媽給你送糉子來了,讓寢室裏的同學們都嚐嚐。
那天,我媽臨走前,從褲腰包裏,顫抖着拿出一個打結的手帕,一層一層解開,塞給我16元錢並一聲聲叮囑:“娃,要考試了,在學校,多吃肉啊……”我送我媽矮小的身影,慢慢穿過校園林蔭。走了好遠,媽還在回頭向我揮手,我卻看不清我媽了,我已是淚眼模糊。那是1987年端午節,一個月後,我參加了高考,落榜了。
江面上鼓聲震天,一艘艘龍舟如離弦之箭,在波濤洶涌中奮力向前,岸邊人山人海中,我和楊相擁着看縣城江面上龍舟大賽。那是1992年端午節,我23歲了,在《星星詩刊》上已發表了3首小詩,我是小鎮上一個不起眼的小幹部。而那年端午,是我人生中一個詩意的節日。端午節,縣城的城門,正式向我打開。那天,我第一次去了楊的家,此前的日子,我和楊愛得辛苦,像疲倦飛奔的鳥,卻一直沒有落腳的樹椏。而那年端午節,一直阻撓我們來往的楊的母親說了一句話:“讓李曉來家一起過端午吧!”那天,我在楊的家裏吃着糉子,吃着吃着,我走到窗邊,望着車水馬龍的縣城大街,流下了幸福的淚。
雷電霹靂,大雨傾盆。我和一羣詩人,來到了湖北秭歸縣城,那是屈原的故鄉,一個古典的小城,在長江北岸臥牛山麓下,四周城牆環繞,形似一個傾斜的葫蘆,所以也有“葫蘆城”之稱。我和一羣詩人,在波浪滾滾的長江邊,朗誦着詩歌,並潑酒於江面,祭奠着憂鬱的詩人屈原。這是1999年端午節,我和一羣詩人,決定在端午節,去屈原的故鄉看一看。“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悲憤的千年《離騷》,在大雨聲中奔騰。
一羣人在山莊大院裏深深鞠躬,對數萬亡靈祈禱安魂。這是2008年端午節,召開一個詩人朋友的詩歌研討會,由我提議,對一個月前那次天崩地裂中,逝去亡靈的悼念,他們,曾經是我的四川老鄉。端午那天,我們集體眺望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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