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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密碼
-劉國重
金庸於唐傳奇,尤其對其間名篇《虯髯客傳》特致推崇,念高一的時候,即已撰文考證其作者為誰。1970年,金庸在《卅三劍客圖》中再次對小說作者杜光庭致敬:『這許多事情或實敘或虛寫,所用筆墨卻只不過兩千字,每一個人物,每一件事,都寫得生動有致,藝術手腕的精煉真是驚人。當代武俠小說用到數十萬字,也未必能達到這樣的境界。』
金庸曾立意為任渭長版畫集《卅三劍客圖》的每幅畫『插』一篇短篇小說,1970年1月,《越女劍》在《明報晚報》刊出,可惜後繼無文。金庸表示:『寫了第一篇《越女劍》後,第二篇《虯髯客》的小說就寫不下去了。』何以故?當是深知『用到數十萬字也未必能達到這樣的境界』,此事做來,吃力,難以討好。
金庸不做,自有人做,且在金庸寫此文的四年前,已經做成了。———1966年,高陽所著《風塵三俠》,明顯改寫自《虯髯客傳》。
這兩天將此書取出,重讀一遍,益發嘆服:金庸確有先見之明!
以高陽的筆力、纔氣,他的《風塵三俠》自然差不到哪去。但持與原作《虯髯客傳》對照,就不免如虯髯客遇上李世民,相形見絀、神采盡失矣!
《風塵三俠》,近二十萬言。大抵如金庸所說,『當代武俠小說用到數十萬字也未必能達到(原作)這樣的境界』。《虯髯客傳》如烈酒,《風塵三俠》如冰啤,多出來的是水,喪失的則是原作的神味。高陽筆下的李世民,但見寬厚坦誠,原作中那份『精采驚人,長揖而坐,神氣清朗,滿座風生,顧盼煒如』的大氣,缺乏表現。
這樣強烈的對比,我在閱讀唐浩明的《曾國藩傳》時也曾感受過。《曾》書1500頁,逾百萬字。讀罷全篇,感覺書中的曾文正公面目模糊、有氣無力,整一標准的『死人』;相對照的是高陽的《慈禧全傳》,書中正面描寫曾國藩僅數十頁,然而透過這幾萬字,仿佛仍可觸摸到曾文正公的脈息……
人的纔力,不可勉強也若是!
金庸與高陽,寫小說起步都晚,1955年,金庸發表《書劍》,1962年高陽創作《李娃》,當時皆已過而立之年。《風塵三俠》可算作高陽的早期作品,如果他改寫《虯髯》不在1966年,而在1986年,當有更佳表現,即使還是達不到《虯髯客傳》原作的境界。
高陽筆法細膩,以白描見長,至於雄放開闊一路,仍要讓金庸出一頭地。如果金庸改寫《虯髯》的初衷未改,書成,或許比《風塵三俠》好些,但恐怕也達不到原作的境界。
金庸在1960年,創辦了一份小說雜志,《武俠與歷史》。他的《飛狐外傳》,便曾連載於此。『武俠與歷史』之謂,很能見出金庸與高陽的異同。金庸記武俠,又滲透相當多的歷史內容(例如《鹿鼎記》);高陽述歷史,則帶有濃重的武俠色彩(例如這部《風塵三俠》)。
王羲之《喪亂帖》有雲『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20世紀後半葉,華夏文明遭遇荼毒之慘,亙古未有,真可謂『喪亂之極』,僥幸於臺港海外,仍有一燈閃爍。
王熙鳳說她們家的孩子『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金庸、高陽世家子弟,於舊國繁華,雖未親歷,畢竟目睹其餘光。至二月河、唐浩明、熊召政等,真真連豬跑也未得見,讀書雖多,史實雖精,對明清之時代氣氛、社會心理,已經隔膜得很了。明了某一時代的所有『歷史細節』,不代表他有能力復現彼時的整體氛圍,可以成就一個優秀的歷史學者,難能造就一個傑出的歷史小說家。
歷史小說至高陽,正如武俠小說至金庸,已是巔峰,再不會有人超越了。不是沒有纔力卓絕之人,而是氣脈、文脈已接不上了。
劉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