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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融融的午後,我和不到4歲的小外甥坐在灑滿陽光的小屋裏。聰明的小傢伙已經能用彩紙疊一些東西了:小帽子、小皮球、小燕子……在“衆多傑作”中,一隻藍色的小紙船吸引了我,繼而彷彿真成了一個運乘工具,載着我的思想回到了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光。
記得小時候,大概也是4歲左右吧。那時我最大的願望是當一名水手,因爲我很愛大海,那蔚藍色的廣博和深沉美得讓人絕望。因此,每逢過生日時,我總是拉着父親的手,嗲聲嗲氣地求他給我買一艘玩具船,哪裏理會家境的貧寒。而我的木匠父親每次都會用他那雙擺弄過無數木器的粗糙的大手,尷尬地撓撓頭,又嘿嘿地笑笑,笑過之後手忙腳亂地爲我尋些木片、木板、標尺、螺絲、釘子……那些東西一到了父親的手裏,立即變得服服帖帖。像變魔術似的,不大工夫一艘小木船就擺在了我面前,而我早已忘了與我最初目標的差距,歡喜得兩眼放了光。父親一咧嘴,憨憨地笑得好開心。
山河歲月,匆匆地來,匆匆地走。歲月美好,那只是普天衆人一種願望,美好的歲月未必會眷顧到每一個人。至少對於我家是這樣的。父親在60歲時去鎮上做木活,途中遭了車禍,命雖保住了,卻也基本成了殘疾。大部分時間只能臥牀,站立超過10分鐘就會頭暈。那一段時間日子是擰巴的。父親喪失了勞動能力,只有靠母親給人做些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活,用微薄的收入供我上學,供全家吃飯。那時家裏的菜沒有一點油。最緊的時候,我們吃饃就鹽巴。偏偏那時的我又混蛋至極,當同伴嘲笑我窮時,我甚至有一點埋怨我的家庭,特別是父親。
度日如年,如履薄冰。
再次看到船是在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父親熬過了三個年頭,在63歲離開了我們,那時我才13歲。在他生前的那張牀上,他蓋的被褥底下,他躺的枕頭底下,他穿的棉衣的口袋裏,他戴的帽子裏,還有牀下,他生前做活的小木箱子裏……滿滿的都是用紙疊的小船。大的、小的、長的、短的,但都粗糙難看,沒有了小時候那木船的精緻。當時,我的眼淹沒在船的海洋,我的心沉到冰冷深淵,像玻璃破碎後墜入水中,我的淚流滿臉頰。在媽媽爲了生活四處奔波的時候,在我爲了一句受辱的話找夥伴打架的時候,我們疏忽了他,忘記了這個老人是一個身體在腐爛而靈魂仍在生存的人。在被忽略的無奈中,我的這位老人唯有疊些小紙船消磨時間,或許也爲了喚起年輕時美妙的回憶。我能想象他是怎樣用顫抖的雙手疊那一隻只紙船,我甚至能看到在每疊成一隻後他的微笑。那是怎樣一顆流淚的心。
小外甥不知什麼時候擰開了音響的旋鈕,歌聲把我拉回現實,後來我才明白人世間,有些人永遠不能再相見,馬兒也追不回的時間,只有那無邊清冷的月,是阿穆隆的《思念母親》,可此刻我覺得他唱的正是我和父親。只不過我看見的不是清冷的月而是溫暖的春日太陽,但即便這樣,也暖不了什麼。
泰戈爾有句詩把生死寫得絕妙:“生命有如渡過一重大海,我們相遇在同一條窄船裏,死時,我們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如果我和父親還能相遇在同一條窄船裏,我一定要和父親肩並肩一起動手疊人生的一隻只紙船。
但是在今生,我祈禱我父親晚年的那些船,在別人那裏,少些,再少些。
文/陳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