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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
畢飛宇著人民文學出版社
畢飛宇
著名作家,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哺乳期的女人》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玉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代表作品有《青衣》、《平原》、《慌亂的指頭》、《推拿》等。2011年,長篇小說《推拿》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我決定寫《平原》其實不是在南京,而是在山東。
為什麼是在山東呢?我太太的祖籍在山東濰坊。孩子五歲那年,我的太太決定回一趟山東,去看看她生父的墳。說起來真有點不可思議,這是我第一次為親人上墳——我人生裡有一個很大的缺憾,我沒有上墳的經驗。
我再也不想回憶上墳的景象了,在返回的路上,我五內俱焚。我一直在恍惚。我的腦子裡既是滿的又是空的,既是死的又格外活躍。我對一個詞有了重新的認識,那就是關系,或者說,人物關系。我對『人物關系』這個日常的概念有了切膚的體會。哪怕這個關系你根本沒見過,但是,它在,被時光捆綁在時光裡。
我的處女作發表於1991年。在隨後的很長時間裡,就技術層面而言,我的主要興趣是語言實驗。到了《青衣》和《玉米》,我的興奮點挪到了小說人物。山東之行讓我做出了一個重要的調整,我下一步的重點必然是人物關系。
《平原》是小說,就小說本身而言,它和我的家族沒有一點關系,它和我太太的家族也沒有一點關系。但是,隱含性的關系是有的。因為特殊的家世,我對『家族』、『血緣』、『世態』、『人情』,乃至於『哺乳』、『分娩』等話題一直抱有特殊的興趣。我曾經說過一句話,我『生下來就是一個小說家』,許多人對這句話是誤解的。以為我狂。我有什麼可『狂』的呢?我希望我的家族裡的每一個人都幸福,可實際情況又不是這樣。我的家族裡的許多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許多人的人生都有無法彌補的缺憾——我願意把這種『無法彌補』看做命運給我的特殊饋贈。生活是有恩於我的。
《平原》的第一稿是33萬字,最後出版的時候是25萬。我在第三稿刪掉了8萬字。這8萬字有一部分是關於鄉村的風土人情的——在修改的時候,我不願意《平原》呈現出『鄉土小說』的風貌,它過於『優美』,有小資的惡俗,我果斷地把它們刪除了;另外的一個部分就是關於老顧。我要承認,我『跳出來』說了太多。這個部分我刪掉的大概也有4萬字。
為了預防自己反悔,把刪除的部分再貼上去,我沒有保留刪除掉的那8萬字。在我的寫作生涯中,這是讓我最為後悔的一件事。我的直覺是,有關老顧的那4萬字,我這輩子可能再也寫不出來了,那個語境不存在了。
我寫老顧,說到底,不是寫『右派』,寫的是『理論』或『信仰』面前中國知識分子的『異化』。
說到這裡我特別想說一點題外話。很長時間以來,我的腦袋上一直有一頂不錯的帽子,『寫女性最好的中國作家』。這個評價是善意的、積極的。但是,在現實層面,它有意無意地遮蓋了一些東西。我不會為此糾結,可我依然要說,我的文學世界委實要比幾個女性形象開闊得多。
《平原》大致上寫了三年半。到現在為止,《平原》是我整個寫作生涯中運氣最好的一部。它從來沒有被打斷過。我在平原上『一口氣』奔跑了三年半,這簡直就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在今天,當我追憶起《平原》的寫作時,我幾乎想不起具體的寫作細節來了,就是『一口氣』的事情。當然,它也帶來了一些副作用。在我交稿之後,我有很長時間適應不了離開《平原》的日子。有一天的上午,我端著茶杯來到了書房,坐下來,點煙,然後,把電腦打開了。啪啪啪,不停地點鼠標。我做那一切完全是下意識的,都自然了。文稿跳出來之後我愣了一下。這個感覺讓我傷感,它再也不需要我了。我四顧茫茫。我只是疊加在椅子上的另一張椅子。我也『異化』了。我記得那個時間段裡頭正好有一位上海的記者采訪我,她讓我談談『寫完後的感受』,我是這樣告訴她的:『我和《平原》一直手拉著手。我們來到了海邊,她上船了,我卻留在了岸上。』
老實說,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在文學上擁有超出常人的纔能。我最大的纔華就是耐心。我的心是靜的。當我的心靜到一定的程度,一些事情必然就發生了。
事情發生了之後,我的心依然是靜的。那裡頭有我的驕傲。
對了,我還要感謝一個人,《平原》這個書名是《收獲》雜志社的程永新幫我取的。我電腦裡的書名叫《長篇小說》,小說寫了三年半,我居然忘了起名字,說起來像個笑話。感謝程永新。他為這個書名真是煞費了苦心。這個書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