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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悟
-李曉
王大爺80多歲了,喜歡在後街上掃落葉。
王大爺在家閒着,他不打牌,也不跳舞,沒事可做,就做一件事情,拿着掃帚去後街上掃落葉。后街是這個城市最美的步行街,安安靜靜站滿了梧桐樹、香樟樹這些茂密蓬勃的樹,連綿成穹蓋。蔭涼下,一年四季都有坐在樹下或靠在樹上閒聊的、打牌的、發呆的人。
王大爺掃着馬路上的落葉,他不說話,埋着頭,很專注的神情。有一次,我看見他揀起一片發黃的落葉,像是在望着樹葉上的莖脈。我好奇了,走過去問:“大爺,您這是在看啥啊?”大爺回答道:“你看這葉子,也像人身上的毛細血管一樣。”我樂了,說:“大爺,您可有心啦。”大爺不理我了,他佝僂着腰,繼續掃落葉。
那些落葉,都到哪兒去了,我納悶着,我決定跟蹤一下大爺。我看見他把落葉收攏,用手一把一把捧到塑料口袋裏,他竟扛到了郊外一個空曠的壩子裏。他用火柴點燃落葉,落葉在風中燃燒着,剩下那些溼潤的葉子,沒燃盡,煙霧在天空徐徐飄蕩。大爺坐在地上,嘴裏喃喃着什麼。
我奇怪了,走了過去。大爺見了我,嚇了一驚。他嘴裏嘟囔着什麼,又歪過頭去,望着飄向天空的煙霧。我挨着大爺坐下,給他一支菸,大爺擺擺手說:“我不抽菸。”
我們沉默地坐着。落葉燃盡了,大爺才緩過神來。大爺開口了:“你看,這煙霧,多像我小時候老家村子裏的炊煙。”大爺!心裏一股暖流漫上來,我激動地一把握住了他那枯瘦的手———一道道青筋突兀着,像蠕動的蚯蚓。
大爺對我說,他十七歲就離開長江邊老家的村子,又一趟趟回去。十年前,老家的村子,因爲水利工程的修建,成了水下世界。村子裏一棵老黃葛樹也被搬家,而今它落戶在濱江路。大爺常去黃葛樹下走一走,坐一坐。黃葛樹的葉子,在風中嘩啦啦吹響,像是和大爺在說話。大爺說,他這一生,在城裏一共搬了八次家,但夢裏還是老家村子裏的老樹、莊稼、水井、牲畜……
大爺,我在城裏,常常覺得也是一個沒故鄉的人啊。我突然懂了,大爺爲什麼愛掃落葉,他是在默默打掃他一輩子積壓的心事,然後,像一個收割稻子的農人,帶着貪婪和夢遊的表情,一個人望着那落葉燃燒時升騰的煙霧,獨自想象成老家的炊煙。在那“炊煙”裏,儲存着大爺對故鄉的記憶,故鄉的樣子,一次次讓大爺迴光返照。難怪,大爺從地上起身後,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
我看見,大爺的鬍子和眉毛都白了。我想起一個人說過的話,人老了,頭髮白了,思想也發白了。大爺,您發白的鬍子和眉毛,是不是和露珠凝結成霜、綠葉風乾成黃葉一樣的道理?
回來的路上,大爺對我說,他喜歡掃落葉,很多人問他,這是爲什麼呢?我接上嘴,問他:“大爺,這是爲什麼呢?”大爺說,落葉落了下來,總得有人收拾收拾。
我知道,大爺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他喜歡望一望,那落葉化成的“炊煙”。
李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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