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曾經讀過董橋寫倫敦舊書鋪的一段文字,很有韻致:這裏舊書鋪古玩店很多的長巷短街原是灰濛濛的,豔陽下看着委實寒酸,秋雨一來,反倒有些韻味。這時,隨便跨進一爿舊書鋪,經常會碰到三兩老頭,圍坐在亂書堆中,人人一副京華倦客的神情。他們說一口考究的英語,濃茶香菸,閒談梨園掌故,市井人情,藏書趣聞,乍聽恍如翻讀前人的筆記雜著。
我那天就是伴着倫敦的迷濛秋雨,走進西區那條有名的查令書店街的。這條街並不長,沿街盡是書店,有的賣新書,有的賣舊書,有的專賣藝術書,有的專賣婦女兒童書,還有一家書店專賣阿拉伯文書籍。不過在我看來,最具倫敦特色的自然是一家連一家的舊書鋪。就像董橋先生所寫的那樣,我也是隨便跨進了一爿舊書鋪。這家店的店面不大,四壁皆是高與頂接的木製書架,書架跟前放一木梯,購書者可以隨便取閱。時值傍晚,正是英國人喝下午茶的時間,店員的臺子上擺着剛剛沏好的奶茶,飄出濃濃的茶香。書店裏只有三五讀者,就着略顯昏暗的燈光,正在埋頭讀書。我並不想購書,但卻很想了解一下此地舊書的價格,便請陪同我前來的麗清小姐選了幾本書作對照。先看了一本《撒切爾夫人回憶錄》,是十成新書,原價是25英鎊,但此時已降爲12英鎊,降價一倍多。這個降價幅度被認爲是合理的,店家說,政客的書一般都是風行一時,並無收藏價值。但是,也有一些舊書,價格比剛剛出版時還要貴,比如一本1985年版的《插花藝術》,原價是4.75英鎊,現在卻標價10英鎊;而一本馬蒂斯的《畫家與素描》(畫冊),原價只3.5英鎊,如今卻漲到12.5英鎊,升了三倍還多。由此可見,書籍作爲一種特殊的商品,其文化含量和收藏價值,往往並不以新舊程度爲標準。當一個讀書人從故紙堆中發現了自己踏破鐵鞋、搜求多年而不可得的一冊舊書,其欣喜之情恐怕不亞於在異國他鄉邂逅自己暌違多年的情人,漲幾個錢,算啥?
然而價格的優勢,畢竟是衆多舊書店賴以生存的前提條件。全世界的愛書人之所以從四面八方涌向查令街尋書訪書,還不是因爲在這裏你不但可以淘到別處找不着的各種稀有版本,而且書價也會比別處更便宜?就連我這個並不讀英文書的讀書人,最終也情不自禁地改變初衷,要在這裏掏錢買書,還不是因爲抵擋不住價格的誘惑?在另一家舊書店,我們發現門口貼着一張小小的廣告:“部分舊書,兩鎊五本!”真是便宜得不可思議。我毫不猶豫地拐了進去。這家店比較大,除了一層之外,還有地下兩層。“兩鎊五本”的書自然在最下層。我拉着麗清小姐往下走,一時間就像闖進了書的迷宮:只見樓梯旁、過道上,到處都擺着摞着堆着各種版本的圖書,人的活動空間幾乎被書擠佔殆盡。而且,果然如董橋所說,確有三五老者,圍坐在亂書堆中,正聚精會神地讀書、選書,不過他們並不講話,書店裏顯得異常安靜。我立即沉浸在這醉人的氣氛中,憑着那點殘留的英文記憶,在書海中尋尋覓覓,而麗清小姐則在一旁給我當翻譯兼參謀。經過左挑右撿,我選中了五本舊書,其中有兩本是小說,一爲羅絲·波切倫所著的《朋友與鄰居》(1997年出版),一爲納瑞·耐奇所著的《學習時光》(1998年出版);還有一本童話,是休·斯托頓所著並由彼得·沃納爾繪圖的《兔子佐姆》。這本書是我特意給當時正在學習英語、同時又酷愛童話的女兒樂樂買的。此外的兩本大書都是給自己買的畫冊,一本《大不列顛的花園》,布面精裝,封面和書脊燙着金字,很古典也很雍容。內文印刷精美,圖片則把英國幾十個名園的園林風貌盡收卷中。我自以爲淘得這本書是中了頭彩。另一本嚴格地講並不是書,而是一本名叫《活動大腦》的期刊合訂本,厚厚的一大冊,以塑料硬皮裝訂得整整齊齊。內文則圖文並茂,最使我感興趣的是,書中有大量西方藝術史上的名畫資料,以及許多自然生物、宇宙天體的圖片。雖然我明知這本大書很重很佔地方很難帶回遙遠的中國,但在一種奇怪的、不忍與好書失之交臂的心態支配下,我還是硬把它收入笥中,使之成爲我這兩鎊書價中分量最重的一本。儘管幾天後,當我整理返程的行李時,因爲實在無法給這本重量級的大書擠出哪怕是最蹇促的一塊空間,最後只好忍痛割愛,把它留在了朋友家中。但是,此時的窘迫,與彼時拎着沉甸甸的大書袋,興致勃勃地穿行在查令街上的那種心境相比,又豈可同日而語?
麗清小姐是位美籍華人,長年在洛杉磯的一家醫院做護士。記得那天從舊書店的地下室走出來,她曾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然後很認真地對我提醒道:“那個書店裏有種味道很怪,空氣又不流通,在裏面呆的時間太長,對身體不好。”對她這番具有專業特色的提醒,我自然要表示感謝,但是老實說,我內心的感受卻剛好相反,那濃濃的味道,不正是令人心醉神迷、魂牽夢繞的書香嗎?於是,我回應麗清說:“書店裏的那種味道,也許對身體不好,但是對精神很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