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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乳扇
每年都有一個辭舊迎新的日子,有人期盼有人惶恐,然而日子只是一年又一年的過去。每年我都在不同地方等待這個新舊更迭的時刻來臨,對於我,故鄉與異鄉並沒有區別,只不過是這裡或者那裡而已。
真的坐在去往大理的班車上,纔忽然想起,距離第一次去大理,剛好已經十年了。第一次去大理也是坐長途班車,別的都淡忘了,只有一對新婚夫婦,後來混熟了,男的問我,你猜我和我老婆認識多久了?我努力猜了半天也沒猜到,最後揭曉謎底,竟然是——20年,一對青梅竹馬的少年夫妻,從幼兒園就開始相識,直到20年後仍然認為每一天都甜蜜如初。從那時起,就認定越簡單的感情越幸福,這世上最幸運的,是一輩子只愛過一個人,並且一直愛到最後。這些年我固執地相信這件事的存在,在越來越浮躁的生活裡,好歹還保存了一點朦朧的希望。
梅子井的梅子酒
算起來已是第三次到大理,以為應該有故地重游的親切,可從大理市區到大理古城,並沒有喚起我一丁點兒的記憶,就連蒼山洱海看起來也全然陌生,城市發展就是有這點好處,無所謂故友新知,每一刻都是嶄新的。
到達大理那天,正是一年的最後一天,每年這一刻,最容易生出虛度光陰的感慨,這些感慨多數不見得愉快,所以我一路都在想著梅子酒,想念那種微醺的,飄浮在雲端的薄醉。越來越多的事,總是遺忘比記住更好。
同伴老張是個慣會雲游四海的人物,喝酒,當然聽他的。老張說,在大理,梅子酒做得最好的,就是梅子井,於是直奔梅子井而去。梅子井果然當得幾分薄名,三坊一照壁的二進院,典型老式白族民居,半舊的二層小樓,桌椅也是一色半舊,院子裡隨意種著花木,也有雅致的丹桂幽蘭,也有平常的石榴山茶,向西屋檐下系著臘肉,連著屋檐都是一圍煙火色,幾個小姑娘坐在檐下,一邊吃飯,一邊不知為什麼笑做一堆。兩只新生的小貓在院子中間曬太陽,見人來,方怯生生張開眼。院子不覺年代久遠,只是家常的閑適跟溫暖,正如真正懂得欣賞的大家,拿定窯的白瓷碗盛飯,沒有旁的,剛好物盡其用罷了。
院中花木扶疏,時令雖在隆冬,茶花骨朵已經滿滿地漲起來,約莫著再有十來天,大理的春天就要來了。我們乾脆就在樹下落座,正湊成豐子愷先生的詩意: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將一面與茶花。
梅子井的井,是元代的古井,井旁一株古梅,據說也有上百年。梅樹根系在井底盤根錯節,於是井上有梅,井下亦有梅,井如在梅中。所出井水風味特別,四季甘洌,今人就用這獨一無二的井水,釀出了獨一無二的梅子酒。我們要了壺三年的佳釀品嘗,這卻不是淺嘗輒止的嘗,務要盡興而歸。菜上過一巡,撿些風月無邊的話題佐酒,梅子酒卻是綿裡藏針的脾性,不覺就真的有些醉意。一抬頭,卻望見石榴樹上掛著一輪大好的圓月,古人其實最有情趣,無論陰晴圓缺,總能寫出故事,譬如眼前就有一句現成的: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裡。
懷著一顆慵懶的心
很多年前,當大理只是小有名氣的時候,有一本書很是風靡,叫做《大理的游俠時光》。裡面談到對大理的觀感,很有些意思:『每次路過大理,都沒正眼看過,結論是大理沒什麼意思。偶然機會在大理呆了一周,發現自己很是淺薄,其實大理很有意思。』
大理真的很有意思。
我終於縱容自己睡到日上三竿纔從容起身,這些年在路上越走越遠,步伐卻越來越慢,老張說,這是一頭驢的進化過程,也許吧,既然命中早有定數,何不細水長流看風景呢。
我們住在人民路的四季客棧。很感謝政府對古城無休止的規劃建設,讓四季客棧從喧鬧的博愛路搬到了人民路。古人常用一箭之地形容距離之近,四季客棧距離鬧市區也就是一箭之地,它並未遠離繁華,只是遠離了喧囂。我很愛四季客棧。客棧不大,所需卻一應俱全。幾位本地阿姐常清掃,因此格外窗明幾淨。三樓頂上留著敞闊的露臺,晴天也可做酒吧。正中間砌出一座高臺,剛好放下兩張大大的木頭躺椅。清早躺在露臺上曬太陽太奢侈,閉上眼會忘記身在何處,睜開眼也許更迷惑,無論有沒有陽光,放眼望去,都能看見大半的洱海和蒼山。世事在此間只好沈默,唯有雲影緩緩而過。在時間裡跋涉,一剎那亦是永恆。
當然在大理,時間是慵懶的,然而慵懶的方式極多,曬太陽是,閑逛也是,只要懷著一顆慵懶的心即可。出了四季客棧,沿人民路向西,會經過許多店鋪:有掛著『喜州粑粑』牌子的小吃攤,有咸甜兩種口味。有專賣手工民族服裝的衣鋪,叫做『城南舊事』,我在店裡買了一件苗女的嫁衣,標簽上寫著收自貴州安順——許多年前在安順街頭,確曾見過一件。渴慕了許多年,手工那樣好,一針一線都泛著細致的光澤。有幾家名字古怪的酒吧,時光飛逝,今是昨非之類,大白天總是大門緊閉。還有更多的是飯館,川渝的、清真的、大理本地的,隨便往哪家坐坐就解決了一頓飯。運氣好的話真能吃到好東西,比如梅子井就在當中。梅子井門口還有一個好大的菜市場,叫賣的蔬菜都透著水靈靈的新鮮,難怪梅子井的菜好吃。再往前到了復興路路口,有一個攤子專賣烤乳扇,雲南十八怪裡頭『牛奶做成片片賣』說的就是這個。烤乳扇的阿媽把乳扇卷在一根筷子上,用文火慢慢烤,等奶香溢出來,再一層一層刷上玫瑰醬繼續烤,烤到白白的乳扇泛起淡淡焦黃,奶香與玫瑰味的香甜混在一處,就可以吃了。味道極好,那麼馥郁芬芳的叫人難忘。烤乳扇的架子前總圍著幾個心急的食客,香氣已經逗得人垂涎欲滴,白族阿媽卻不緊不慢,只管把乳扇細細地翻來翻去。從復興路向北到了洋人街的范圍,忽然熙熙攘攘,滿街都換作旅游紀念品,各色蠟染的織錦的衣服飾品,銀飾,大理石玩意兒……大理的特色還真多。同來的小姑娘nemo最禁不得誘惑,最後竟收了一個大編織袋的東西回去,恨得兼職棒棒老張一路只有苦笑。
沒到三月花已那麼好
在大理,大約沒有人不知道博愛路。這條著名的步行街在我來時,櫻花滿途,那花開得燦爛,如粉色流雲絲絲曳過,頓覺春光明媚,不想隆冬季節還能見到如斯盛景,老遠就看呆了。博愛路頗有古風,灰青色石板路,越襯得一抹粉櫻,如煙似夢。偶爾微風過,偶爾有花落,還沒到三月,大理的風光已這樣好了。
因為貪看櫻花,就在博愛路流連起來,後來又去了洋人街,更覺得唯有博愛路纔配得上大理古城,洋人街到底太浮華了。其實博愛路並不是因為古跡多纔有韻味,看一看武廟會與紅龍井就懂了。武廟會就在櫻花掩映的路邊,據說是根據600年前元代的大理武廟復建的,供奉關帝和白族本主神像,武廟會的建築不過爾爾,勝在不求形,卻有不可言傳的意。空曠寂靜的庭院裡,唯餘一把清泠的梵唄,反反復復吟唱,那歌聲一絲一縷漫過,飄渺得不似在紅塵。紅龍井就在對面。起初我並不知有紅龍井,我只是看見了一泓清溪蜿蜒而過,沿溪起了幾座低矮的樓,隱隱有繪畫與藝術品的痕跡,不覺逐水而去。紅龍井其實是一片小巧的商業區,依著水勢起了亭臺樓閣,那景致約莫就是十年前初到麗江的樣子,小橋流水人家,又比麗江精致,且全用深柚木與青石兩色,多著很多古意。冬日的陽光原本就有幾分慵懶,在水邊茶座略坐一坐,時光洇洇,漸漸就流過去了。
紅龍井向南有杜文秀元帥府,向北有五華樓,是兩處貨真價實的古跡。杜文秀府曾是雲南提督府,杜文秀起義後佔領此地。這座府邸經歷過許多腥風血雨,已改成了大理歷史博物館。從喧鬧的復興路走進來,一片清幽撲面而來,還在隆冬,廣玉蘭已經開了一樹潔白,空氣中且浮著一層丹桂細細的馥郁,古人說蘭令人幽,桂令人閑,竹令人韻,松令人逸……如此大隱隱於市,很值得去走一走。
在大理的月光下憶起往事
大理的夜晚,有時寂靜有時喧鬧,果真喜歡熱鬧,有的是舞榭歌臺可以流連,若是想清淨,自家露臺就是極好的所在。這日剛好陰歷十七,皜月當空,清輝滿地,最宜烹茶賞月。這次帶來的鐵觀音是春天喝過的,味道很好。烹茶原是我最喜歡的事,不意老張的手勢也極熟,原來還是同好。鐵觀音味道甘潤,剛好滋潤大理乾燥的天氣,小小一盞握在手中慢品,香氣中仿佛滲進了水色的月光,若即若離的,只是堪堪有些遺憾——可惜沒有簫管。
這個念頭是被老張勾起來的,白天閑逛時他在一家民樂店裡試了一回葫蘆絲,幾個細細的音符飛起,恍惚竟是『月光下的鳳尾竹』。可能少年時看多了『幾回花下坐吹簫』『鳳簫吹斷水雲間』的句子,我最喜歡的樂器就是簫。後來又讀到『月下聽簫,山中聽松風,水際聽欸乃,方不虛生此』。更加固執地認定最動聽處,唯有簫聲。年長些再讀《詩經》,最喜歡《淇奧》與《子衿》,『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仿佛青衣就該佩一把玉簫——很多年的夢中情人都是如此。後來去了北京,一次在北京音樂廳的櫃臺裡看到一把排簫,長長短短的簫管,彎出一輪鳥翼般柔美的弧度。聽說古時排簫是一對的,形如鳳凰雙翼,所以纔有『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句子,從那時起便開始喜歡排簫,每次路過總要進去看看,到現在還記得售價是120元。
因著大理的月色,想起許多絮絮叨叨的往事,其實風花雪月固然是大理的招牌,冬夜裡也還有許多旁的消遣,比如圍爐夜話。四季客棧的客廳裡有個火塘,入夜時只隱約露出火炭半明半暗的紅,溫暖也是薄薄的,要坐一會兒,纔一點一點滲透進懷裡去,便再也捨不得離開。吃了晚飯,暖暖和和的圍著爐火坐了,在夾七夾八的話題裡,不覺夜就深了。許多北方人都不習慣南方的冬天,其實南方的冬天並非一無是處,只有經歷過寒氣逼人的夜晚,纔曉得圍爐夜話,是多麼愜意的一件事情。假如再遇到一兩個言語風趣的妙人,不免更有些回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