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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丹著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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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計在於春
中國人愛說,“沐春風而思飛揚,凌秋雲而思浩蕩。”春風秋雲,春來秋往,思緒翩躚,是春天和秋天,與我們的生命有着特別深刻的呼應嗎?
在漢語裏,和時間觀念最親密的詞,大概就是春秋了。問老人家的年齡,會問“春秋幾何”,一說到年華流光,也喜歡使用一個詞——“春秋”,甚至在中國的古代典籍裏,我們常說的四書五經中也有一部《春秋》,是由孔子刪訂最後定稿的魯國編年史,也是中國較早的史書之一。後來,叫“春秋”的書更多了,比如秦國呂不韋的《呂氏春秋》、齊國晏嬰的《晏子春秋》。因爲孔子編的史書叫《春秋》,那段歷史——從公元前770年到公元前476年,也被我們叫做“春秋”。
爲什麼我們用“春秋”二字來概括歷史?怎麼從來沒管它叫“冬夏”呢?也許,在中國,特別是在中原文明發軔的黃河流域,相比於酷暑嚴冬,溫暖的春、涼爽的秋,更適於中國人的詩情吧。
中國人喜歡用春、秋之間的變化來形容時間的流轉。白居易的《長恨歌》裏有名句“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寫的是唐玄宗離宮之前和回宮之後強烈對比的心靈之感。安史之亂後,人在歸來的時候,物是人非,今昔之感,這種滄桑心理的落差變化,爲什麼會用“春風桃李、秋雨梧桐”來形容呢?
實際上,春秋更多變化的特徵,冬夏更多穩定的特徵。小樓一夜聽雨聲,第二天滿眼繁花,從聽覺到視覺的轉變,這個情景是春天能看見的;一夜聽風聲,第二天滿地落葉,這個情形是秋天能看見的。在夏和冬,雖然也有雨有雪,有風有雷,可是雨過天晴,變化不大。春與秋,生物的甦醒和衰殘,都在瞬間完成,來得那麼驀然那麼劇烈,強化了人和風景相遇時猝不及防那一瞬間的感動,深深地激盪我們的內心。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在春秋之間,我們看見生命的成長和希望,也看見生命的頹敗和老去的感傷……這就是我們爲什麼在春秋上寄予了這麼深的詩情的原因。
什麼是春天?春天其實是人心中朦朧的一種憧憬,是對生命所有的寄予和希望。“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光中,時間剛剛開始,人們可以一點一點地把夢想種在現實的土地上,看它開花,看它抽穗,看它結果。
人對春天的憧憬總是來得格外細膩。中國人的詩情,總是在早春時節活潑潑醒來,從心頭到筆端,舒展開一些美麗的發現。
我們從小就讀熟了韓愈寫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一首七絕,寥寥四句,每一個字都耐人尋味: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韓愈的這句詩總讓我想起湯顯祖的《牡丹亭》,杜麗娘在遊園之前看春天,對春天的形容——“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蛛網般的絲線,被微風吹進閒到空曠的院落——在二八年華的少女杜麗娘眼前,春天恰如這些在風中飄浮的遊絲,在陽光下一根一根抽開,在春風中閃閃搖漾……詩人要有什麼樣的心,才能去發現潤如酥的小雨,還有這如絲嫋嫋襲來的春天呢?
韓愈接着說“草色遙看近卻無”。在遠方的淡淡的一抹,在眼前卻消失了。這一視覺偏差,對於尋春探春的詩人,是一個“謎”。“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現在真是春天最好的時光了,那種早春幾近透明的綠,是淺淺的,淡淡的,朦朦朧朧的,只可遠觀不可褻玩,這一點嬌嫩撩人初初萌動的春色,還真勝過了滿城柳絲的濃春景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