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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物
-王太生
我一仰面,滿天的葉子,蓊蓊鬱鬱,像千萬只纖纖綠蝴蝶,在光影裏翻飛。葉的一面,呈淡綠色,隨着風動,漸漸轉亮。
古宅裏的樹,大都性格內斂,隱藏在古宅之中,如果不是有人走近,還不知道這兒藏着一叢花葉。
許多古宅裏,都有一棵樹。
歸有光的“項脊軒”,就有這樣的樹。正像一場歡宴的剛剛開始,滿月的夜晚,月上枝頭,照過半截粉牆,桂樹的影子交雜錯落,微風徐來,花影娑動,說不盡的美好、歡愉。等到下半場,中途有人離席,誰知曲終人散,“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光影重疊,物是人非,剩下的唯有回憶。
《浮生六記》的作者沈三白,蝸居的姑蘇城南滄浪亭,也有“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畫俱綠”。散亂的線條,花影扶疏,映在方格門窗上,剪一幀溫柔光暈,小窗幽幽,快樂寂寂。
古宅裏的樹,宜仰望。擡頭信看,垂掛下一串串的瓔珞,摩挲頭頂。夏天的時候,水汽氤氳,“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總有幾隻小飛蟲在光影裏亂飛,滿院花香撲鼻。樹下,有兩個人坐在那兒下棋。
人的年齡,抵不過一棵樹的年齡;當主人不在了,樹還很年輕。
一園,一樹,一景。比如,我眼前的這棵千年檜柏,就站在兩淮鹽運使喬松年的宅院裏。到過園子的人,有些景緻變得依稀模糊,卻記得這棵樹。這棵樹遭雷電所劈,半個軀幹是空的,空着的軀幹裏,不知什麼時候,貿然躥進一隻爬山虎,並且還在不停地向上躥;另一段,仍艱難而遲緩地伸向天空。
樹也風雅。所以,文人與樹,窗前一團綠雲,紙上一籠春煙;美人與樹,梳妝鏡裏,一隻翠鳥棲息枝頭,婉轉啼鳴。《紅夢樓》裏,搖曳着瀟湘館的竹、怡紅院的垂絲海棠。
一棵樹,就是一個人的前世今生。當主人還是孩童時,樹就站在那兒,不知哪一個人親手所栽?年少時,在那一棵樹上攀爬,在清風中,抖落一串笑,搖晃着滿地的繁花落葉,一地繽紛。長長的夜,庭院深深,風漸漸柔和,蟲鳴歇息,唯有那棵樹在微微呼吸。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等到老了,再回到宅院裏,不知某個深夜,那棵樹,跌落一串碩大的花骨朵兒,讓人想到“閒庭落花”這個詞。
江淮之間,有許多高大的喬木。有一年,在揚州何園,看到園子中間,也站着一棵高大的廣玉蘭,幾百年的虯枝蒼葉,像一把天然綠傘,遮蓋了半個院子。與長江邊上小葉喬木有所不同,它根部的經絡,如一個老人的青筋畢現,吮吸着梅雨季節空氣中溼漉漉的水汽。遙想當年才子佳人,站在二樓,倚欄而望,面對搖曳而至的玉蘭枝,觸手可及。
古宅裏的樹,還有石榴、黃楊、古槐、臘梅。夏天,石榴樹開一樹的繁花累果,照人眼明,給人“多子多福”的慰藉。冬天,那株老梅斜站在一口水井邊,隨風浮來清冽的暗香。至於那株黃楊,則站在一堆太湖假山石旁,細小的葉片,篩一地斑駁陽光。南方有嘉木,那棵樹長得也慢,姿態優美,沐多少如水的月華星光。
當然,也有那些高大的樹,不受一院的侷限,比如香樟、銀杏,站在路口、道旁,高大的光影,招來流連的目光。唯有古宅裏的樹,小巧、精緻、靜謐、拙樸,不事張揚。
古宅裏的樹,仰望的不只是花葉,還有天空紛紛而落的流光。
王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