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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纓聽說來了一位鋼琴家是霍洛維茲的關門弟子,不免好奇,便慕名而去。
拉赫瑪尼諾夫第三協奏曲第一主題傾瀉而出,鋼琴八度同音勾勒出深遠迷人的旋律弧線;繼而激烈,電光擊石、火花四濺;轉為舒緩,冷靜安詳,深邃悠長,混合著拉赫瑪尼諾夫清冷綿延和霍洛維茲熱情靈性的音符。慢板時微閉雙眼,身體紋絲不動,作派與霍洛維茲如出一轍,孤寂中的一抹浪漫在顆粒飽滿的音符中緩緩流出,我似乎聽到了某種霍氏精神的延續。臺上鋼琴家正是霍洛維茲的關門弟子,美籍印尼鋼琴家埃杜瓦杜斯·哈靈。
音樂會後,我到後臺和鋼琴家聊了起來。哈靈說話極生動:『音樂演奏的過程是先思考,再用心感受,最後通過雙手傳遞出去。霍洛維茲曾告訴我這三點同等重要。而我的體會心是第一位的,人在作重要決定時往往靠內心感受。音樂也一樣。如果沒有深層次的情感和激情,音符就沒有了意義。』
我們聊音樂會上的巴赫/布索尼的《聖詠前奏曲》,『你說我彈這部作品像是在與上帝對話?霍洛維茨先生也是這麼說的。上帝對每個人來說都意味不同,有的是拯救、有的是虔誠,還有的是色彩和感覺,巴赫的音樂那麼富有表現力,這是一種深層次的情感。彈完之後我筋疲力盡,但我感到很滿足。』
哈靈在印尼長大,父親是廈門人,母親是新加坡人。哈靈6歲起和5個弟妹一起學琴,1980年哈靈進入茱莉亞音樂學院學習,作曲家勛伯格把他引薦給霍洛維茲。霍洛維茲聽了他的彈奏後答應收為學生,並對他說:『我教你並不是因為你可以把琴彈得很好,我只是喜歡你的音樂。你就像礦山裡的鑽石,還沒有被切割過,可以慢慢雕琢。但怎樣雕琢纔能成為漂亮的鑽石,這纔是最重要的。』
我問他,『霍洛維茲總是被稱為魔術師,「魔鬼」到天使般的音色、出眾的技術,這是他的天賦嗎?』哈靈說:『這也不對。霍洛維茲總是說,這都是踏踏實實乾出來的。他對我說不喜歡神童,因為他自己是個神童,我也是神童,但他認為神童只是個開始,在藝術上要想做出成績,那就必須不停地工作。擁有天賦當然讓我感到慶幸,但實踐纔是讓它變得更加美好的原因。』
我說:『霍洛維茲的音樂太有個性了,甚至有些離經叛道。那麼他對你的要求,在忠於原作和表現個性之間,更看重哪個呢?』哈靈毫不猶豫地說:『我希望百分之百地忠於原作。你越了解作曲家,纔能更多地理解他想要表達的東西。大家都認為霍洛維茲是浪漫派最後的鋼琴大家,但他其實是典型的現代鋼琴家。或許他的音樂很浪漫,但他追隨貝多芬、肖邦比大多數鋼琴家多得多。』
『你和霍洛維茲相處的日子裡,他教你最多的是什麼呢?』『很多人怕霍洛維茲,但他其實是個極其慷慨的人。他教會我最多的就是交流,音樂語言的華麗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須要通過交流來打動別人。這其實挺難。你想要真正表達內心的音樂,你有很多話要說,要成為一個真正會表達音樂的音樂家,但你必須讓別人聽得明白。』
我忽然想到霍洛維茲那雙大手,平攤在琴鍵上仍可飛快地跑動,小指微翹。我下意識地瞥了一下哈靈,同樣細長骨感的手。
『對同一首樂曲,霍洛維茲彈每一遍都不盡相同。他甚至可以碰錯不少音,但絲毫不會減弱音樂性』。『是的,我和霍洛維茲先生最津津樂道的話題就是談關於音樂的冒險。我們都不想彈錯音,但如果為了不彈錯而擔心緊張,這就不對了。如果你的錯音是因為你進行了一次冒險,那就是一個有價值的錯誤。沒有錯誤就沒有音樂,沒有錯誤就沒有收獲。寫作、繪畫、表演都是如此。霍洛維茲也會犯錯,但他不在乎這個,因為他的音樂如此自由和友善。』
我豁然開朗,藝術來自於冒險,來自於新的嘗試,雙手締造音樂聖境的背後就是有冒險的勇氣。我想,它和想象力、色彩感、情感的交流和富足都是霍洛維茲給予哈靈的最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