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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開在天山腳下的長安花
——試述徐庶之創立的西域風情畫派
阿瑩
時間真的像一塊堅韌的磨石,可以礪平深刻的記憶,但是當徐庶之逝世十周年紀念日漸漸來臨的時候,老畫家伏案揮毫的沈穩與灑脫卻在我的眼前愈發清晰起來。
中國的美術界都知道徐庶之是創立長安畫派的大師趙望雲的三弟子之一,那兩位師兄黃冑和方濟眾想必人們已很熟悉,但由於徐庶之從古城出發入疆一走就是四十二年,多少影響了畫家在內地百姓中的聲譽度。而徐庶之走進我的視野還是他那年從新疆回陝以後,就住在我當時工作的國防工辦的院子裡。那完全是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這個擁擠而又幽靜的院子裡,居然住著一位享譽大江南北的繪畫大家。他每天都會從小樓裡出來散步,看上去步履輕盈,精神矍鑠,什麼時候臉上都洋溢著笑意,沒有威嚴,也沒有愁苦,只是在談論起他的繪畫創作,臉上纔會浮現出層層變幻的凝重,纔會把刻在臉龐上的皺紋舒展開來。
他的眼睛這時候會陷入沈思,會『穿越』時空,回到白雪皚皚的伊犁大草原,那點點氈房和游動的牛羊點綴著綠綠的草地;回到北疆的那個大巴紮的現場,身著鮮艷服飾的老人和兒童叫賣著嬉鬧著,幾乎可以聽到嘈雜的喧囂;回到吐魯番葡萄溝的果架下,滿目的晶瑩在陽光下閃爍,翠綠與浪漫在溝壑裡熏染;這一切的一切都在老畫家的筆下幻化為一幅幅生動燦爛的色彩,驚動了他的美術界同行,也給他的老師帶來驚喜。所以,那天商議紀念事宜,我們建議為告慰九泉之下的老畫家,應該爭取在北京出版美術界最為權威的畫冊『大紅袍』,以為最隆重的紀念!沒想到徐庶之的大兒子給人民美術出版社一個電話過去,編輯聽到『徐庶之』三個字就慨然應允,僅僅一周的時間就辦好了所有的出版手續,由此可見徐庶之在中國美術圈內的影響。
其實美術界的權威早就認為徐庶之用中國畫的筆墨,獨創性地開一代西域畫風,為他在中國繪畫史上贏得了令人尊敬的位置。也就是說是徐庶之開創了西域風情畫派!這裡的『西域』是一個狹義的概念,特指新疆地區。在他之前用筆墨來表現新疆的畫家和作品不在少數,然而,徐庶之在研讀了文化先賢們描繪新疆的無數美術作品後,逐漸摸索出了特色鮮明的繪畫形式,創立了一種表現新疆風土人情的繪畫語言,從而影響了上世紀下半葉以來新疆的繪畫風格,這是徐庶之勤奮一生的所得!
其一,在繪畫內容上,徐庶之創造的西域風情畫派把筆觸深入到新疆的勞動人民之中,用現實主義手法概括新疆各族人民的勞動和生活,展現了一幅史詩般的西域風情畫廊。一位藝術家對藝術的喜好和追求可以有多種方式,哪一種方式獲得成功都會成為後人總結的一筆精神財富。而徐庶之對藝術的解讀和把握卻是十分令人敬佩的,他把一個人一生幾乎全部的熱情和生命都奉獻給了深愛的新疆大地。他挖掘歷史,把握民俗,把持久的深情都傾注到與他同呼吸共命運的農牧民身上。他仔細研究新疆勞動人民每一點生活細節,每一件物品的用途和形態,使之在他的筆下煥發出豐富的色彩。那時候下去采風是要受罪的,常常一個人背著畫夾,騎著毛驢駱駝,一走就是兩三個月,而且深入到牧區後就音信全無,畫家便埋頭在當地的生活之中,幾乎成了其中的一分子。在柯爾克孜山腳,在和田巴紮街頭,在天山草原牧場,在茫茫戈壁沙漠,在原始森林狩獵場,都留下了畫家寫生的身影,也把這些現代牧場和西域風情涂在了寫生稿上。所以在徐庶之的筆下,我們看到的不是古意古風,不是今人對古代生活的自我詮釋,而是極為執著地將目光將筆觸瞄向新疆的百姓生活,幾乎新疆人的每個生活片斷在徐庶之的筆下都藝術地展現出來。有風沙中蹣跚前行的駝隊,有春天裡放牧的青年,有牛欄下擠牛奶的笑臉,有集市上嬉吵的商販,更有爭先恐後搶抓刁羊的娛樂場面。那張令人驚嘆的《刁羊圖》應該是徐庶之創作的極具生活氣息的西域風情畫了,其尺幅之大,人物之多,表情之豐富,動作之瀟灑,把個爭搶羔羊的場面十分傳神地集中到畫面上,激烈而逗趣的場面可以感染每一個讀畫者。尤為生動的是,我們注意到那幅《刁羊圖》沒有用『叼』字,問及為何,老畫家含笑回答,這是一群青年牧民在用手搶羊,不是用嘴叼啊。我們聽之不禁為老畫家獨到的精致所折服。
這些林林總總的生活場景,不但把新疆的風土人情細致地刻畫出來,把各族人民大團結的主題表達得格外充分,更把新疆各族人民對新中國新生活的禮贊表現得淋漓盡致。幾乎每幅作品都傾注著畫家對民族兄弟的熱愛和感情,那幅描寫漢代將軍班超揮師回朝的《阻歸圖》,是徐庶之不多的一幅以描寫歷史題材為內容的畫作。這幅巨作傾注了老畫家一年多的心血,畫面中光人物就有七十多個。為了使畫面細節達到歷史的真實,他到當地博物館臨摹漢代出土文物,揣摩人物的情緒,最終完成的作品在新疆和北京一經展出就博得了美術界和民眾們持久的贊譽,盡管畫作的題材表現的是古代,但更從一個側面真切地表現了今天新疆各族人民對民族團結的擁戴和支持,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應該說徐庶之的這個追求,秉承了長安畫派的衣缽,執著表現時代生活風貌,為時代放歌,為時代喝彩。所以老畫家把這個追求當成了他一生的己任,全方位地反映了新疆維吾爾族、哈薩克族等各個民族的生產生活場景。在徐庶之之前新疆還沒有過這樣描繪當地生產生活全過程的作品,那一張張一幅幅畫作今天看來尤其彌足珍貴,完全是新疆人民解放後幸福生活的細致展示,也是一部新疆各族人民歷史和生活的史詩。
其二,在表現形式上,徐庶之的西域風情畫形成了獨特個性特征,巧妙地將人物活動納入山水視野,使繪畫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美術工作者能否獨樹一幟成為大家,唯一的標志就是能否創新繪畫語言和表現形式。毫無疑問,徐庶之用他一生的藝術實踐,用他創作的史詩般的作品,創立了有別於其它中國西域畫的繪畫風格。他運用中國畫的筆法和材料,濃墨重彩地反映了新疆的風情萬物,生動的民俗在繪畫中神奇地表現出來。老畫家從生動的現實生活出發,把民族人物的日常生活與地區特有的自然風光巧妙地融為一體,形成了有別於傳統山水畫的繪畫新風格。那幅《鳥倦知返人心不息》把生存在新疆的牧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表現地精致而又深刻,高遠的山巒似乎正與山腳下的牧民在進行心靈的對話。那幅《阿爾泰山春景》則把掩映在原始森林裡的農捨小屋和少數民族的情趣表現美麗而又風光,使人們讀畫就會勾動踏足那裡去體驗的衝動。今天我們可以見到的那一批西域風情畫中,駝隊、馬群、牛欄、沙丘、野溪、叢林相得益彰,雖說都不是名山大川,但以他創作的《向晚歸牧圖》為例,盡管畫稿角度不同,但一群群牛羊順山而歸的情形,在夕陽的輝映下,平添了怡然而又自得的意境,把新疆人新疆山新疆水生動地概括到尺幅之中,讀之閱之欽佩至致!這正如趙望雲先生當年見畫所贊『唯真乃可貴』啊。應該說那個時期,徐庶之的創作就達到了出神入化的狀態,不管是線條柔美的山巒,虯枝飛揚的草叢,團團簇簇的樹冠,錯錯雜雜的叢林,巍峨高聳的山崖,都體現了一種嶄新的審美情趣,顯示了從內容到形式美開掘的一個全新領域,創造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西域風情繪畫!
這種表現方式是極具創新性的,是老畫家長期深入生活用心來體驗西域的風土人情所獲取的藝術概括,幾乎每幅作品都有新疆特有的風物山色,更有新疆人民特有的氣質和精神,這兩類內容被畫家有機地藝術地融匯到畫幅之中了。可以說是風貌依人更美麗、人物依景更嫵媚,如此將人物與風情完美結合到一起的創作,在當時中國畫壇當數徐庶之老畫家一人了。王朝聞、沈鵬等老藝術家們對徐庶之的評價贊譽不絕。著名畫家崔振寬曾欽佩地說『徐老開創的西域風情畫,人物在畫中不像一般山水畫中的人物,那只是點綴的人物,若把人物遮住,山還是那個山,還是一幅獨立的作品。但在徐老的畫中,人物在畫中有一定份量,如果把人物去掉,畫就不完整了。這種風格的畫,在整個畫壇都很少,所以說是開創性的創作。』
顯然這種將西域風土人情與人物完全融合在一起,創造的是一種全新的、具有開創意義的繪畫風格,大大豐富了西域繪畫的題材和內容,拓展了西域風情畫的表現形式,可謂開一代西域風情畫的先河了。所以,我們說徐庶之是趙望雲高擎的『長安畫派』大旗下,躍馬殺出的一支新軍。在連綿起伏的天山腳下,揚鞭奮蹄,創造了不朽的業績。
其三,徐庶之用純朴而又坦蕩的胸懷擁抱新疆的山水,也完成了他自己人格的昇華,使他在繪畫藝術上達到了新高度。縱觀徐庶之的人生軌跡,我們會發現這位對藝術癡迷到極致的大畫家,在創立他的西域風情畫派的同時,也完成了自己的人格塑造,也就是對人民的忠誠熱愛,這是一位藝術家必須的精神追求。徐庶之從小追求藝術,那位他追隨過的在農村小鎮上默默作畫的老者,可能已經作古多年了,但徐庶之晚年談起鄉間老畫家對他的啟蒙,依然非常的崇敬,語氣裡好像那位不曾與他對過一句話的老者,曾經給過他多少恩惠似的。他在新疆不論多麼困苦,始終對百姓對牧民充滿真摯情感,與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誰有困難他都熱情地幫助,誰讓他畫畫他都慨然應允,如果有心人今天肯去天山腳下可能會收獲許多老畫家的畫稿。而且那年他得知一位老朋友過年困苦得揭不開鍋,竟然大年三十翻山越嶺趕過去送五十塊錢,朋友全家人為此跪倒在他面前。
而對待恩師趙望雲,徐庶之則表現了一位中國文化人的忠誠和純朴。解放前夕趙望雲因延安周恩來窯洞裡掛有他的一幅山水畫而被國民黨抓進監獄。在那般白色恐怖裡,誰見了這種事都要躲起來的,但徐庶之卻從此挑起了趙家的重擔,幾次帶著趙家幾個兄弟到監獄探望,給了趙望雲先生以莫大的安慰。所以趙望雲始終把徐庶之當作自家人看待。後來趙先生在文革中黯然去世,徐庶之在新疆知曉後連夜從喀什坐了七天汽車,到達烏魯木齊後又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終於拖著腫得很粗的雙腿撲倒在恩師的靈位前,真是哭得死去活來啊。且把一位藝術家對恩師的感情一瀉而出,感動了所有在場的人,趙季平至今說起這個情節還眼含淚花。
可以肯定地說,徐庶之的這一趟長途奔波和在恩師靈前的那一聲長哭,恰恰實踐了自己的人格追求和藝術涅槃。後來老畫家用他的筆墨,更用他的行為救贖了自己為藝術獻身的靈魂,風格也為之成熟,從而創作出了一大批飽蘸著新疆百姓深情的畫作,一幅幅畫作走進百姓小屋,走進氈房,也成為新疆博物館和中央美術館的永久珍藏。正是徐庶之的繪畫創作在中國畫壇獨樹一幟,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徐庶之被抽調到北京,與李可染、關山月、尹瘦石、沈鵬等一批大師級書畫家一道為首都機場等建築繪制鴻篇巨著,他以多年的西域生活積累,揮毫潑墨,筆意精妙,篇篇幅幅都不雷同,四座為之驚嘆。自此,首都的許多重要機構紛紛邀請作畫,老畫家毫無保留地將藝術無私地奉獻給了他鍾愛的祖國和人民,當時京城幾乎每一個大的機構都留下了他傾心創作的巨幅繪畫精品,人們驚呼這一批作品給沈寂的中國畫壇帶來了新的氣象。
所以,當年邁的徐庶之終於帶著那一大批醇厚而又激情的西域風情作品回到闊別四十年的古城西安的時候,老畫家首先到趙望雲先生的墓地告慰,他這一生沒有辜負老師的教誨和指導,他的新疆之旅為中國美術事業的創新做出了可貴的貢獻。我想趙先生九泉有知,一定會為這位弟子的藝術追求和獲得的成就而感到欣慰的。
那麼,今天我們回顧徐庶之先生平凡而又特立獨行的一生,依然會為老畫家創立的西域風情畫派所折服和欽佩。不是有人說人生就是為一件大事而來的嗎,徐庶之的人生就是為著這一件大事而來的啊!
2012年4月27日
(作者為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學界評述
庶之同志數十年如一日,在兄弟民族地區發揮了藝術家之審美感受,既顯現了獨特之纔能亦有助於民族風貌之再現,而加強相互團結是可喜矣。
——王朝聞美學家文藝評論家雕塑家
徐庶之的『一手伸向傳統,一手伸向生活』,同長安畫派有密切聯系,並形成了他自己的藝術語言。他恪守老師趙望雲所說的『唯過美於真,唯真乃可愛』。
徐庶之在真中求美,以真為美的創作硯,既有師承淵源,也有他本人經歷的內因。他繼承趙望雲農村寫生、塞上寫生、西北旅行寫生開闢的先路,堅持著為普通勞動者傳神寫照,用普通勞動者的眼光認識和反映自然風光。
——沈鵬中國書法家協會原主席書法家美術評論家
看了庶之的畫,好像又把我帶到了『天山腳下』,漫步在『孔雀河畔』;或者,跟著搬家的駝隊,走向夏季草場;或者,仰望北歸的雁群,落到綠洲的湖泊中去。在庶之的畫裡,還使我感受到『冰地雪天』中迎接早春的來到,而吐魯番葡萄園的歌聲舞影,可以觸發當年絲綢路上的懷古詩情。
——葉淺予中國美術家協會原副主席國畫家
在徐庶之的邊疆風光畫,既無似曾相識的畫譜氣,也難以找到院校所崇尚的大師們的筆痕墨跡。他的畫風古拙而朴茂清新,構圖自在,氣勢天然,充滿生活意味,筆墨淋漓,粗、狂、僻、澀渾然成體且情韻有致。
徐庶之50年來在山水畫造詣上,已創立起一個西域風情新畫派。他是這一畫派的開創者和中流砥柱。多年來,他眾多的創作使畫壇上顯現出一派西域風情面貌,使天山、阿爾泰山、帕米爾高原的身姿,戈壁、綠洲、牧場、園林的景象,一一攝入到高雅的中國畫圖卷之中。
——王增元新疆美術出版社高級編審
一片愛心滿腔深情
秦嶺雲
——徐庶之繪畫藝術略論
到過新疆的畫家不少,以觀光獵奇目的者居多,走馬觀花,看看就走。而徐庶之同志1953年從西安到烏魯木齊落戶,一紮幾十年,樂不思豫。雄渾壯麗的雪峰綠洲、勤勞勇敢的十三個兄弟民族、悠遠神秘的古絲路民俗風情……給予他藝術生命植根的肥田沃土,不斷激揚他藝術創造的靈性。他出生於河南光山縣大別山麓的農家,40年代即從師著名畫家趙望雲學畫,得其三昧。到新疆工作後,出於對邊疆人民和自然風物的熱愛,幾十年來,他像一頭忠實勤勞的駱駝,像一位虔誠苦修的比丘,懷著一腔熱情,冒風雪、忍飢寒,背負著『精神包袱』,默默地走遍西域的山山水水,走訪過氈房,接近過牧民獵戶……歷盡人間風雨辛苦,吃透生活,磨練氣求,終於破壁而出,以其精湛而有特色的風情畫,博得國內外人士的贊許,成為我國著名畫家之一。
徐庶之的山水畫,從取材到表現手法,有著獨到之處。他畫得紮紮實實,朴拙無華,細膩感人,只有忠實於生活和藝術之意,毫無嘩眾取寵之心。正如他的為人,處處謹細,一絲不苟,他既潑墨寫景,又細筆抒情,山石、林木、人物、鳥獸,都畫得栩栩如生,酣暢老辣而不狂野,粗中見細,剛柔並濟,遠看有勢,近看有趣,淺而有致,淡而有味。畫家深情地地歌頌著新疆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他的山水畫不是即興游戲之作,境界之新,格調之美,突破了多年畫界流行的格式,創造出一種使人耳目一新的風貌。
一位畫家作品的風貌,決定於他的生活觀念和技法。由於生活、觀念和技藝是發展變化的,同一個畫家,他的畫風也不是凝固不變的。評說藝術如何的尺度,很不容易掌握,更不好說誰好誰壞,誰是冠軍,誰是亞軍。這不像進市場選購日用商品,哪個大哪個小,其間的距離,容易識別。
畫有不同的時代風貌,有不同的個人格調,畫之可貴在此。欣賞他人的畫,應該客觀全面,不存偏見,每人都會有自己的著眼點。作品面貌眾多,有以意勝人的,有以景勝人的,有以法勝人的,有以趣勝人的,有以味勝人的。庶之之畫,可謂意趣味兼得。 (作者為著名國畫家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