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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檔案
●姓名:李蓮真
●終年:92歲
●籍貫:臨沂市河東區湯河鎮朱樓子村
●生前身份:農民
□朱華建
奶奶走了。
當我聽到這一噩耗的時候,驚得半晌沒有回過神來,悲傷的淚水瞬間打濕了衣衫。慈祥的奶奶,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我匆匆安排好手頭的工作,向老家趕去。
車子開到村頭的路口時,我腦海裡浮現的依然還是奶奶坐在大門前,頂著花白的頭發,悠閑地搖著『小腳』,臉上洋溢著和藹的微笑,幸福地曬著太陽的情景。然而,當一腳踏進家門時,看到的已不是那熟悉親切的身影,而是奶奶慈祥的遺照。
奶奶已經去世一天了。聽母親說,前一天我們孫子輩上最小的孫女婷婷舉行訂婚儀式,當天上午的時候,嬸子大娘還問奶奶:『婷婷今天訂婚,你老人家高興嗎?』奶奶躺在病床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當天晚上,奶奶安詳地走了。聽了這話,我想起了『生如夏花般絢爛,死如秋葉般靜美』那句話,奶奶的一生雖然平凡普通,沒有夏花的絢爛,但在生命的終點確實靜美如秋葉,這也是人生的一種福分和極致吧。
守在奶奶的靈前,奶奶漫長的一生是我們含淚回憶的話題。
奶奶應該是壽終正寢了,活到了期頤之年,兒孫滿堂,養育了六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如今,我們家已是五世同堂的大家庭了。可以想象,在那個貧窮的年代,要養育九個兒女,她和爺爺該經歷了怎樣的坎坷和磨難。
奶奶是我們家最大的功臣。為了維持九個孩子的大家庭,奶奶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是新中國成立後最困難的歲月,人們根本吃不飽,樹皮、草根、樹葉等等,能吃的都被人吃了,不能吃的也被人吃了,因此許多人得了水腫,孩子多的家庭有的就病死、餓死了。我的大爺叔叔姑姑們沒有被餓死,是幸運的,更是奶奶的吃苦耐勞救了我的父輩們。那年月家中只要有一口吃的,奶奶也是留給她的兒女們,自己幾乎是天天半餓著肚子艱難度日。
有一年過年,生產隊裡分了三斤麥子,三斤麥子再磨成面,根本不夠整日忍飢挨餓的一家十一口人吃頓飽飽的年夜飯。沒有辦法,奶奶就摻著地瓜面包了頓餃子。奶奶應該是很高興的,終於過年也能給孩子們吃上一頓餃子了。然而,當一家人歡天喜地准備吃餃子時,哪承想掀開鍋一看,鍋裡哪還有水餃,全變成一鍋『黏粥』了。大爺叔叔還有姑姑們依然歡天喜地地吃著『黏粥水餃』,而奶奶獨自坐在院子裡默默地流淚,自言自語著:『爹娘無能,過年也不能讓孩子們吃上一頓餃子……』即使這樣一鍋湯的所謂餃子,奶奶也沒有捨得喝上一碗。
奶奶很能吃苦耐勞。在我們沂蒙山區,煎餅是主食,幾乎需要天天攤,那個時候,做煎餅的原料主要是地瓜或者地瓜乾。用地瓜乾做煎餅,需要提前泡,然後用刀剁碎,再上石磨磨,用磨出的糊糊在鏊子上攤煎餅,一個完整的工序要用很長時間。為此,奶奶總是清晨四五點鍾就起床,等到吃早飯的時候,一大摞煎餅就攤出來了。那個時候的奶奶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常常熬到深更半夜,姑姑們睡醒了一覺又一覺,仍看到奶奶還在微弱的油燈下不知疲倦地做鞋襪、縫衣服。奶奶手巧,針線活做得好,家裡雖然人多,沒有錢添置新衣服,一件衣服常常是老大穿過了老二穿,老二穿過了老三穿,補了又補改了又改,但是在奶奶的精心打理下,一家人都穿得乾淨得體。
奶奶年輕時就喜歡熱情助人。上世紀六十年代,掐碓,是沂蒙山區粉碎糧食的另一種方式,我們家因為人多,各種生活用具也齊全,比如磨啊、碓啊、鏊子啊什麼的都有。許多鄰居也來我家掐碓,我的幾個姑姑和叔叔都經常被奶奶吩咐幫東鄰西捨的人家掐碓。那時的農村生活條件極為落後,磨面沒有磨面機,靠人推磨。奶奶家裡有一盤磨(那個時期一個村裡幾百口人可能只有少數幾家有磨),每年臘月,許多鄰居都到奶奶家『磨糊子烙煎餅』,多的時候還要排隊。奶奶總是熱情接待,從不厭煩。有的人家人手不足,奶奶就派我的大爺叔叔們幫他們推磨,有時候,一推一天,累得我的父輩們都撅起嘴不高興。
叔叔曾說:『寒冬臘月,十幾歲的孩子最願意呆在被窩裡,但是你奶奶總逼著我起床幫人家推磨。』父輩們每每聊起,說每到過年,他們的鞋就壞得特別快,原因就出在整日圍著磨盤轉上。奶奶常說:『閑著也是閑著,勁用完了還長,能給別人幫點忙,是好事!』至於怎麼個好法,奶奶雖然講不出道理來,但她心裡明白應該這樣做。平日裡,奶奶家教很嚴,決不允許她的孩子在外邊惹是生非。我的父輩兄妹那麼多,在孩提時代與玩伴們難免有一些小摩擦小爭執,碰到這樣的情況,奶奶總是先向人家道歉,再狠狠地訓誡自己的孩子。常掛在奶奶嘴邊的一句話是:『多讓著人家點。』
奶奶的功勞大,還在於她把每一個孩子都培養成人,使他們個個成家立業。現在我們這個大家族已到了第五代,雖然是計劃生育,也有百十號人了。奶奶的腦子很好,每一個孫子、重孫子她都能識得清,叫得上名字。即使是奶奶最後病危的前幾天,依然能清晰地喊出每一個去探望她的子孫的名字。在我們眼中,奶奶真是平凡又偉大。
有一句話常掛在奶奶嘴邊,這句話就是:『罪都讓你們爺爺受了,福都讓我這個老婆子享了。』她念叨了半輩子,我們也聽了無數遍,但每次聽起來,心情卻是那麼的舒暢。爺爺因膀胱癌於1976年去世,臨去世之前,纔奢侈地吃到二兩白糖,跟我奶奶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以後等著享福吧』。
我們感到奶奶是一位幸福感很強的老人,她的幸福感體現在『好面子』上。兒女們、孫子們、兒媳孫媳們給她買的新衣服,她總是立刻穿上身,然後在村裡到處走走轉轉,逢人便『炫耀』一番;奶奶去北京游覽天安門、長城、頤和園的照片,總是加洗了又加洗,有親戚來時她便贈送給人家,合不攏嘴地說著,『你看看,俺孫子帶著俺去北京了』,『你看看,這是俺孫子和俺在天安門前照的』……
奶奶雖然生活在農村,且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文盲,但她很能跟上新的生活,有點與時俱進的能力。1998年奶奶快八十歲時,我帶她到濟南短住,奶奶與城市裡的鄰居們溝通沒有任何障礙。跟人家告別時,還會禮貌地說一聲『再見』。別看就是這簡單的『再見』兩個字,從一位農村小腳老太太嘴裡說出來,當時真讓人覺得她老人家不簡單呢。
2006年春節,奶奶已經是86歲的高齡了,為了圓奶奶的夢,我把老人家接到了北京。我攙扶著她老人家來到了天安門廣場,參觀了毛主席紀念堂,游覽了故宮,也看到了慈禧太後生活過的頤和園。在這些地方,奶奶儼然成了除景點之外的又一風景,原因就是她那一雙與眾不同的『三寸金蓮』,老外們紛紛和奶奶合影留念,奶奶很開朗,一臉笑容地接受他們的合影請求。
2011年我在大連攻讀博士學位,想借這個機會帶奶奶去大連看看,實現奶奶的夙願,看一次大海,乘一次飛機,但後來在大爺和叔叔們『奶奶年齡大了不宜出遠門』的勸阻下沒有成行。這,成了我心中的一大遺憾。
謹以此文獻給2012年7月29日凌晨安詳去世的奶奶——祝奶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