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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偉光
坊間關於啟功先生的書,不少;豈但不少,已有些泛濫。大約不無借以自抬身價,又豈無『我的朋友胡適之』的意思。這也證明了,啟功是一個令人感興趣,也談不完的話題。
陸昕的新著《啟功:詩書繼世》,又與坊間諸作有何不同呢?記得陸昕君關於啟功先生的書,已寫過幾本,連這本有三本了吧。啟功真的有這麼多好談的嗎?未開卷時我不由得嘀咕,或許這是我的多慮,讀過之後,有兩個感想:其一,陸君這三本書,有一個逐漸深入的認識過程。人啊人,尤其如啟功先生這麼一座岱岳似的高山,高山仰止,其實沒有人不頂禮膜拜的,即使十分親近,又怎麼不仰之彌高?這當然也是真實的,可是未必就最貼近了啟功先生。此際,啟功先生已成古人,早該蓋棺論定,可是那是歷史學家的事,於這些如陸君的親炙過先生芬芳的後輩,與先生共度的日子,那些快樂的往事,因為從此已成空谷足音,不但彌足珍貴,尤為溫馨,歲月越遠,就越是思念不已。陸兄雲:『琴聲笑語,綿綿無期。』於是,此本《啟功:詩書繼世》,或者平淡的筆調,卻是熾熱的感情,也就顯得與別的關於啟功的書有所不同了,這也是我所看重的。其二呢,陸君身份特殊,乃祖是我國訓詁學大師陸宗達先生,又曾與啟功比鄰而居。這正是啟功人生日漸光輝熠熠的時刻,外面的人們或者僅目眩於其燦燦輝煌。可是,陸君究竟可以排闥而進其室,耳濡目染的,就不是他的熠熠榮光,而是榮光背後的普通人的一面。如此說之,陸昕的《啟功:詩書繼世》,也就與坊間別的同類書不可同日而語。它的確是值得我們閱讀的書。
啟功先生,所有親近過此老的,沒有不盛譽他的平易的。他最好說話,也最具同情心,他的博洽學殖,以及高華的書藝,猶在其次,其實在他未嘗不是細枝末節之事。可是,命運並未怎麼眷顧他,他倒是經歷了更多的苦難。記得讀過啟功的一首詩,是他晚年盛譽備至時所作,我當時讀來不禁內心淒然。詩曰:『鈔幣傾來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須焚。一家數米擔懮慣,此日攤錢卻厭頻。酒釅花濃行已老,天高地厚報無門。吟成七字誰相和,付與寒空一雁群。』他的痛苦心緒,又哪裡是外人能知道的?或者,陸昕兄這少數的幾位多少可以知他,這也是陸兄此作,深深打動我的地方。
陸昕兄的幸運,乃在於他能夠登堂入室,又是啟功先生可以交流的『忘年交』,親承謦欬,日常過從,有不少外人所不及聞見者。於言談舉止中,他有更多的發現。這書中每每可見出諸如此類的『獨特』發現,其中不少還是親歷的。如陸兄祖父在世時,每日喜歡喝酒,啟功知後讓他轉告,一定要喝好的,我可以供他。啟功先生的書法已是人們所爭的寶了,當然好酒不匱缺,他也不自珍,好酒送了不少。水果也是一手來一手去,只是裝水果的那些袋子,卻委實不敢恭維,都是平時裝資料的袋子,捨不得丟,留下來待用。而對待後輩,啟功先生還真的『禮數周到』,如某年作者遭遇車禍,啟功聽知後竟親去探訪。他是欣賞作者的,大約是『孺子可教』吧,卻從來不當面誇獎,反而指出了一個斷句的錯誤,這也是愛之深的一種表現。而每有所求,當然不僅僅作者,其他的人們,因為他的大名,出於仰慕或種種目的,多有所求。其時,啟功先生已入暮年之境,體弱多病,實在疲於應付,可是,卻還是彌勒佛似的好說話,有求必應。啟功幼年時嘗盡被人拒絕的冷臉,以己度人,是最怕讓人失望的。
啟功先生一生多災難,可是他達觀、幽默,不憤世嫉俗,晚年寫詩,以口語入詩,有『打油』風格,卻不時有靈犀妙句。可他不自詡,這不是謙虛,而是出自真心地欣賞聶紺弩,說:『人家那是真的好,我比不了。』其實,啟功的詩好,那是公認的,他的謙虛反顯示他高遠之襟懷。大師其實摯誠、質朴,他示人的真面目,往往是普通人的朴素。陸昕以尋常的目光,所見到的諸多不為外人所知道的啟功的瑣事,其實都十分平常,因為啟功先生從來不把自己當名人,他平平常常生活,一個好老頭,樂觀,有時也開開玩笑,或者與老朋友如行公等,叫幾個小菜,喝幾杯小酒,亦其樂融融。可是,這老頭到底不是平凡的人物,外表不起眼的山裡面有金礦,有時片言只語,就閃爍珠玉之光,令人受益匪淺。陸昕兄,真是有幸矣,倒讓我嫉妒了。
陸兄說,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便不再相信這世上有完人、偉人、聖人,我只相信令我尊敬的人。心目中,陸昕把啟功當普通人,或者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輩,如實寫來,不拔高,不造神。普通人,其實正是啟功對自己的定位,他的最大的欣慰,乃在於此也,這也是啟功在諸多的寫他的文字中獨獨首肯陸昕的原因。此作可惜啟功已不及見,不過,相信他也同樣會欣然微笑的。
林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