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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石山
前些日子,翻閱《李健吾傳》,無意間翻到寫李健吾與蹇先艾初相識的那一節,便讀了下去:“你能夠活着已是不易。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仗着自己一腔上進的熱血,每天埋在字句裏面掙扎。”
讀到這兒,忽然有種鼻酸欲淚的感覺,不由得就想到了我的一個朋友。他有父母也有一個親熱的大家庭,然而,他的一生卻是那樣的命途多舛,備受挫傷。
少年時他無憂無慮,只知讀書,後來,三年困難時期,接下來是“四清”,再下來是十年“文革”,十幾年間,他經歷了多少人世的悲傷。祖父遣返回鄉上吊自殺,舅母不堪屈辱投井而亡。假期回到家裏,牆上滿布仇恨的钁印,門上寫着欺侮的話語,弟弟們畏縮在房舍的一隅,祖父和母親被勒令每天清掃街巷。這讓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兒,怎能不痛徹肺腑,血脈賁張!
大學也並非世外桃源,該領受的一件都沒有落下。
一次,兩個出身優越的同學,在一起嬉鬧。一個將墨水潑在了另一個的臉上,另一個眼睛看不清,順手扯過一條毛巾便揩。這是他的毛巾,他說道,你怎麼用我的毛巾?這個同學立馬衝過來臉對臉地吼道:就是要揩,你個狗崽子要怎麼樣!說罷將毛巾扔在地上。他氣得渾身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總算畢業了,他被髮配到一個偏遠而貧困的縣城教書。直到1983年,他又因莫名其妙的罪名,被召回省城寫檢查,受批評。不管師長與朋友們怎樣地寬慰,他心裏只有委屈,只有害怕。恐懼像甩不脫的夢魘,緊緊地壓着他的胸口。
不必兜圈子了。這個人就是我。但不能說全是我。他只是我的另一面。他貼在我的背上,用他乾瘦的拳頭,不時地擂着我,要我勤謹做事,端正做人。當我文思枯竭時,他會貼在我耳邊,告訴我筆尖指向何處,纔是爲文的坦途。當我遇上邪惡勢力,畏葸不前時,他會猛地踢我一腳,罵聲孱頭。當我見了領導,面帶笑容,阿諛之辭即將脫口而出時,他會在我的腦後發出一聲冷笑,讓我頓時警覺。當我見了貧弱,心生厭惡,漠然視之時,他會拍拍我的肩頭,叮囑一句,那不過是你的從前。
我想,或許真的有一天,他會放心地棄我而去。留下我的世俗之身,過我的世俗生活。但願那一天早些來臨。雖說我已老邁,還是願意虔誠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