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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丁輝
1928年2月25日,魯迅收到由開明書店轉來的一個叫馬湘影的女大學生的信,查當天的魯迅日記:“午得開明書店……轉交馬湘影信。”在信中,馬湘影自言曾在當年一月十日在杭州孤山邂逅魯迅先生,並得魯迅先生慨允“時常通訊及指導”。
這裏順便提一下魯迅對故鄉省城的態度。杭州有好山好水,可魯迅偏偏對這個所謂的“人間天堂”不感冒。當年郁達夫、王映霞夫婦擬定居杭州,魯迅寫有《阻郁達夫移家杭州》一詩,末兩句雲“何似舉家遊曠遠,風波浩蕩足行吟”,似乎是說“即使過漂泊無定的生活也強過安家杭州”。有研究者認爲魯迅不喜歡杭州,與少年時在杭州的監獄裏給祖父“陪監”的經歷有關,這裏姑且按下不表。或許正是因爲不喜歡杭州,接到馬湘影信的時候,魯迅已經快有十年沒到杭州去過了,馬氏信中所言自然讓魯迅詫異莫名。
魯迅立即給這個上海法政大學的女大學生回信,說明自己“不到杭州,已將十年,絕不可能在孤山與人‘作別’,所以她所看見的,是另一人”。1928年三月,馬湘影專程來上海,見到了魯迅先生,才斷定在孤山和自己有過一席談話後,作別並慨允“時常通訊及指導”的,確是別一“魯迅”。馬湘影還拿出題在杭州蘇曼殊墓旁的四句詩向魯迅先生求證:“我來君寂居,喚醒誰氏魂?飄萍山林跡,待到它年隨公去。 ———魯迅遊杭吊老友曼殊句。”
魯迅說這詩寫得“不大高明”,還是留面子的,叫我說簡直堪稱拙劣。這首隻能叫“也算詩”的“詩”,顯然也是別一“魯迅”所爲。
於是魯迅寫信給杭州的朋友許欽文和章廷謙(川島),請他們代爲查訪此事。章廷謙和許欽文幾經周折,終於打聽到這個“魯迅”就在杭州城外某小學教書。章、許二人決定親自去看一看。他們先是見到了“魯迅”的妹妹,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她說哥哥在附近的松木場小學教書。走進設在祠堂的小學,假魯迅正在上課,40多歲,中等身材,脣上留一撮鬍子,穿着草鞋。他說:“敝姓周,我是周作人,就是魯迅”。又說:“我寫的《彷徨》,已經印了8萬本……我不願和他們合在一起,所以到這鄉下來教書。”看來這假魯迅對真魯迅其實瞭解有限,連周樹人與周作人都分不清,這個“魯迅”如果不是冒魯迅之名在杭州行騙,那麼一定患有某種精神病。章川島和許欽文寫信告訴魯迅調查的結果,並找到松木場小學的管理機關,希望他們對那個假魯迅能有所警告。
按此“魯迅”真名周鼎夏,據周鼎夏的遠房表弟老畫家胡亞光先生生前回憶,這個周鼎夏精神不正常,也沒什麼文化,喜歡吟詩,但把“平平仄仄平平仄”,念成“平平灰灰平平灰”,連“仄”字也不認識。
真相大白,魯迅隨即在《語絲》週刊四卷十四期發表《在上海的魯迅啓事》,予以澄清。文中,魯迅幽默地說:“中國另有一個本姓周或不姓周,而要姓周,也名魯迅,我是毫沒法子的。但看他自敘,有大半和我一樣,卻有些使我爲難。那首詩的不大高明,不必說了,而硬替人向曼殊說“待到它年隨公去”,也未免太專制。‘去’呢,自然總有一天要‘去’的,然而去‘隨’曼殊,卻連我自己也夢裏都沒有想到過。”魯迅在文末聲明:“我之外,今年至少另外還有一個叫‘魯迅’的在,但那些個‘魯迅’的言動,和我也曾印過一本《彷徨》而沒有銷到八萬本的魯迅無干。”
一場風波,賴魯迅的仁厚與灑脫,未經官廳糾問或“蒞門喝止”,以說笑般的一紙聲明平靜收場。
丁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