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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在文化遺產考察現場 |
馮驥才畫作《期待》 |
馮驥才畫作《樹後邊是太陽》 |
河南滑縣田野考察 |
繪畫創作現場 |
馮驥才與妻子顧同昭 |
和民間剪紙藝人在一起 |
天津北方網訊:北京畫院二樓展廳,馮驥才坐在廳外的椅子上,嘴角一彎,輕嘆道:“就這麼到七十歲了。”
對面牆上的液晶電視,正在播放一個表現馮驥才日常工作的紀錄片。片子的開頭是旭日初昇的天津大學,掠過靜謐的校園,鏡頭定格在一座牆上爬滿綠色植物的灰色高雅建築上,這裏是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門口的巨石上,有馮驥才手書的“北洋書院”四個字。自2005年建成後,這個建築面積約6000平方米的院落已成爲天津大學——這座老牌理工科大學的人文腹地,通過數次高端純正的文化藝術教育和傳播活動,影響着學生的心靈和素養。
學院建成後,馮驥才將這裏作爲自己最重要的工作場所。除了一直所愛的寫作和畫畫,他在這裏的日常工作變得十分瑣碎和繁雜,常常,剛剛靜靜地看幾頁手裏的文字,便有從某地打來的搶救民俗文化的呼救電話;一邊給自己的學生上着課,一邊要和身邊的工作人員籌劃着如何給全校的學生乃至更多的公衆辦下一個人文展覽和活動。有時,他會在學院的湖邊靜靜地站一會兒,湖裏成羣的錦鯉游來游去,來自山西黃河邊的一座明代門樓也默默矗立在院子裏,可沒一會兒,因各種事務或慕名而來的人們就會涌上來,於是,他1米92的高大身影再次走進那座靜謐又充滿靈動和能量的大樓。
這些細節被紀錄片的鏡頭捕捉到,成了播放在北京畫院二樓展廳電視上的畫面,配上悠揚又充滿經歷感的音樂,讓人有種想哭的感動。馮先生顯然也有些被打動,不過,他更加盛讚的是拍攝者的手法和技巧,只是看着電視上那個時而揮毫潑墨、時而交錯在各種事務中的自己,悠悠地說:“好像有些老了。”
馮驥才的“四駕馬車”——繪畫、文學、文化遺產保護與教育
這位70歲的老人是目前正在北京畫院舉辦個展的主角。展覽名爲“四駕馬車”,更進一步的註釋則是“馮驥才的繪畫、文學、文化遺產保護與教育”。之所以有這次展覽,馮驥才說:“人到七十,該梳理一下自己了。”而之所以叫“四駕馬車”,他的解釋是:“我不只屬於繪畫。尤其今日,它只是我的四分之一。我同時還兼做文學、文化遺產保護和教育,合爲四件,因稱‘四駕馬車’。”
這是一位享有很高聲譽的文化大家的人生成果展覽。北京畫院給予馮驥才近80件繪畫作品、160餘種中文版本文學作品、30種中外課本、大量文化遺產搶救、保護和教學科研出版成果,以及他筆下一些文學名篇手稿和早期古典繪畫摹本等展品以高規格的展出。
馮驥才將這次個展作爲自己七十年人生經歷的總結。對他自己,這是一種交代,但對於他的朋友、家人、弟子,則是一件盛事。開幕那天,到場祝賀的文化名人陣容強大。
好朋友們都習慣叫他“大馮”,大馮轉眼70歲了,他的近朋親友似乎比他自己的感慨還要多。作家王蒙看着眼前70歲的馮驥才,回憶起他們第一次見面:“大馮當時笑得真誠、純真,讓人忍不住想摟住他好好親一口。”但在公衆眼中,馮驥才是名作家,讀他的文字是從小學課本《珍珠鳥》《挑山工》就開始的事。很多人也知道他是個出色的畫家,他的畫被稱爲“現代文人畫”,最具文人風骨。而對他更多的關注和尊重則來源於他近年來所從事的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他奔走全國,挽救無數瀕危文化遺產,並將文化遺產保護做成舉國關注的事業。至於他在大學裏做研究、帶學生,建立人文工作團隊……更多的人則是通過這次展覽瞭解到的。
“他一個人怎麼做得了這麼多的事,又件件做得有成就?”置身北京畫院的展廳,聽到最多的來自觀衆的聲音,就是這樣的話,敬佩中自然帶着疑問和不解。很多與馮驥才相熟的人都說:“對於這個人,我們不知道的比知道的要多得多。”馮驥才何以做到今日的馮驥才?這背後的答案或許比這個盛大的個展還要豐富得多。
繪畫:筆墨間有音樂,有文學,有情感
馮驥才有本書叫《靈性》,裏面都是一些短句子和隻言片語,有的是詩樣的片段,有些是充滿哲思的警句。馮驥才習慣在牀頭和案頭放一些紙片,隨手記下那些忽然掠過腦袋的思想和心靈的片段,積少成多,成了一整本的《靈性》。馮驥才後來將這些句子貼在自己博客上,沒想到,迎來了18萬次的點擊量。很多人都問他怎麼想出這麼多優美又充滿靈性和哲理的句子。馮驥才回答,這些都不是思維的結果,不是苦心孤詣的營造,而是來自靈魂深處的一種生髮,一種流瀉和創造。
作爲作家和畫家,馮驥才有着天性的靈感和才華,藝術家天生的感性和敏銳,讓他對周遭的事物總是能體味出一種曼妙和猶如閃電般的靈感。比如繪畫,這於他而言,是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的事情,“有時是一片光、一段音樂,或讀一首詩,寫一篇散文時。只要有了繪畫感覺並有時間作畫,我必須馬上就畫,決不等待,決不遏制。”
在“四駕馬車”的展覽上,很容易就能從展出的衆多畫作和他的手稿中碰撞到由其中迸發出的靈性和他特有的文人氣質。雖被稱爲“文人畫”,但馮驥才的畫作與古代文人畫不同,古人是在畫上作詩,他則在畫上寫散文。比如《夢》,皚皚白雪漸漸融化的河邊,一艘小船在白雪的包圍中,安靜,淡然,馮驥才在畫上的題記是“春天的夢在厚厚的白雪下邊”。著名畫家宋雨桂說:“馮驥才的繪畫筆墨之間有音樂,有文學,有情感,這是屬於他自己獨有的創作形式。”
但馮驥才在藝術上的成就又不能完全歸功於他的天性和靈感。他的成長環境、他的生活經歷、他的性格性情纔是流淌在文字和繪畫上的魂。他說自己同時兼有兩種素質:父親是浙江寧波人,有南方人的精明、細膩;母親是山東人,有北方人大方、豪爽、粗獷的一面。“這樣的血統決定着我具有以想象爲基礎的文藝創作的素質,又有一種形而上的學術的思維,非如此,不可能進入文化保護這個領域。”
文保:比身體疲累更加焦灼的,是進行文保過程中的種種心痛
馮驥才覺得,擔當,是無比壯美的人生感受。
從事文化遺產保護,在世人看來,是一個充滿使命感和責任感的義舉,但馮先生自己明白,這個工作使他更加了解和深愛中華民族的文化,他一直將它視爲精神的母親,對天、地、人的關切,已經融化進他的血液中。
文學與繪畫中的馮驥才,是神采飛揚的。他的作品優美深邃,有藝術的美和直抵人心的靈動。但在文化遺產保護事業中的馮驥才,如果你只是看他一次次展出的搶救成果,唯有感嘆他的了不起和有意義,但這個過程,非親眼所見或經歷,無法體會其中的心酸與波折。
“四駕馬車”展覽中,有一幅大照片,馮驥才和同伴腳套塑料袋,在泥濘的雨地裏徒步前行。
早年,馮驥才去河北武強縣周窩鄉舊城村做田野考察,路上突遇大暴雨,車子滑進了溝裏,大家只好下車。馮驥才在腳上套了兩個塑料袋,深一腳淺一腳的,摔了幾個大跟頭,渾身上下都是泥湯。回到天津後,他像笑話一樣講述自己那天的遭遇,但妻子顧同昭卻難過得掉了淚。
武強縣的泥地行走,後來很快又在馮驥才的身上重演。2008年11月,馮驥才到河南滑縣考察,路遇風雨,車子陷入黃色的泥濘,這一次,他很有經驗地提前向別人要了兩個塑料袋,在雨裏泥裏入畫鄉,馮驥才形容這樣的經歷是“新長征”,那是一幕很美的畫面,他在泥濘中行走的身影與風雨中的天地,彼此映襯,融爲一幅絕美的風雨行人圖。
比身體疲累更加焦灼的,是進行文保過程中的種種心痛。如果用一個詞描述各地奔走保護文化遺產的馮驥才的心情,大概可以是“痛心疾首”四個字吧。每天,他都會接到來自全國各地的電話和來信,這兒的東西要拆了,那兒的手藝要失傳了,馮驥才有時覺得,即使用了全身的勁,保護的速度也比不上文化被破壞和消亡的速度,他就這樣在和時間的賽跑中,跑到了自己的七十歲。
雖然常感到力不從心,但馮驥才也不想放棄。“既然民族文化是養育我們的母親,如今她遇到麻煩而且是大麻煩,有什麼理由不撇開個人的事,牢牢守候在她的身邊?”他一邊奔走各地,在瀕危的文化中進行普查和搶救,一邊在各種場合不停歇地呼籲、宣講,以喚起社會對文化遺產的關切和保護。這些年來,馮驥才以政協委員的身份給政府遞交提案,以作家的筆批判市場化對文化遺產的破壞,更因爲要籌措文化遺產保護基金,數次賣掉自己的繪畫作品,如果只是作爲藝術家,他又何必這樣做?
生活:人在天地中,心與四時通
第一次見馮驥才先生,他頭髮半長,穿着隨意,有一刻沉思不說話,擡起頭來眼神碰撞,又揮灑着他智慧的語言。馮先生曾寫過一段自畫像,稱自己“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吃沒吃相,頭髮亂七八糟,衣釦經常扣錯,襪子經常穿反”,這或許是他的家居形象,反正,公衆場合中的馮驥才只要一出現,就會迅速成爲圓心,不是因爲他個子高,琢磨其中的原因,也只能說是他內外兼具的人格魅力。
他1米92的身高,普通身材的人站在身邊與其交流,難免要仰視,但這種仰視並無心理上的壓力。畫家韓美林個子不高,但很喜歡和馮驥才站在一起,因爲他們二人早已達成一個共識——靈魂不能下跪。而馮驥才自從事文化遺產保護以來,許多多年的好友都常常爲他感到高興自豪,同時也惋惜心疼。
都說巨人難免孤單,馮驥才從來沒讓人覺得難以親近。他能與國家領導人共商國是,也能盤坐在農村的土炕上和民間藝人一起剪紙,他在生活中扮演着各種角色,每個角色都是主角,但從來不會讓周遭的每一個人覺得自己在他身邊微不足道。
馮驥才在一次送別自己即將畢業的研究生時,送上了一句話——生活並不是順理成章。話很樸實,卻十分受用。與“四駕馬車”展覽上的壯闊成果相比,生活給予他的感悟和哲理似乎更能成就今天的馮驥才,他有詩云:“人在天地中,心與四時通。”
馮先生的展覽中沒有妻子顧同昭,但在生活裏,她是他最重要的成果和一部分。他曾數次說過,如果沒有妻子,什麼事都會亂套,做不了。二人的初戀故事像他筆下的畫一樣浪漫美好,但“文革”中的新婚之夜,兩人因出身不好數次被紅衛兵注意,過得戰戰兢兢。後來冰心對馮驥才說:“作家是不能抱怨生活的,大魚大肉的婚禮記不住,這樣的婚禮卻可以記住一輩子。”
不對生活抱怨,讓馮驥才具備了愛天地、愛人的真性情,無論你只是作爲受衆欣賞他的作品、參觀他的展覽,還是近距離地與其接觸,都會感到這是一個真正具備大美與大愛的人。有這樣的情懷,能幹成“四駕馬車”上的事兒也就不令人覺得奇怪了。一位70歲的老人,身是一匹馬,卻用四匹馬的勁兒拉着一輛車,但他卻很舉重若輕地說:“我可沒鬧累,沒說拉不動了。因爲這四件事皆是我的最愛,或非做不可,或必須承擔。”
既是這樣,唯有祝他的人生馬車,越走越遠!
對 話
“四駕馬車”的展覽上,多了不少馮驥才今年的新畫。從這些畫裏很容易就能看出,70歲的馮驥才從心境到畫筆都有了很大的變化。他的畫與文在今年更加渾厚,同時在意境上更爲開闊。人到七十,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他停歇。站在人生的第70個年頭,馮驥才用一個展覽總結過去。用滿心的能量和熱情,盤算着自己的七十以後。
《城市快報》(以下簡稱“快報”):您現在有沒有一種孔子說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感覺?
馮驥才:今年我考察古村落,從山西一路走過來,我覺得我身體挺棒的,怎麼就忽然七十了呢。我記得六十歲時王蒙和我說,人到六十五的時候,一年一年就特別快。後來我到六十五,王蒙又說到了七十可一年一年眨眼就過去了,我當時認爲他是嚇唬我,沒想到我轉眼就到七十了。我沒有退休的壓力,沒有必要隱瞞歲數,就是七十了。從現在開始,我已經進入“70後”的行列了,到了這個行列,我就有一個特別的感受——時間是擋不住的了。但是能留住時間的,只有我們做有價值的事情,多寫一些有價值的作品。保存葡萄最好的方式,是把葡萄釀成酒,留住歲月最好的方式,是把歲月畫成可以長存的畫作或者寫成詩篇,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快報:這樣一個成果斐然的人生展覽後,您似乎可以停一下,歇一歇了。
馮驥才:我記得有人說過,我們這一代人太沉重了,經歷了國家最爲特殊的一個時代。我們的七十歲經歷了太多時代的變遷,我們的心裏有太多的光亮,也有太多的陰影,我們和國家民族捆綁在一起,但是這一段歷史告訴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和文化人,責任永遠是第一位的,所以我絕對不可以放棄我的責任。我寫過一篇文章叫《拒絕逗號》,我們的責任永遠是跟着生命走的。
快報:很多人都想問,這麼多的事,您是怎麼做過來的,如果只做其中的一件已經很不容易了。
馮驥才:我的日常工作也是千頭萬緒的。我曾畫過一幅畫,全是柳枝條,當時是爲了表現繪畫中線條的功力,我還爲此寫下兩句話“枝亂我不亂,從容開萬條”,我喜歡平行工作。還有一件事很重要,就是隻要你用心了,就不會亂。我覺得我應該從容整理我的“萬條”。
快報:七十歲後,您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
馮驥才:我想是保護古村落。這是一個很大的事情,世界上有很多保護古村落的經驗。我上個月還專門去了一趟丹麥最北方的一個地方叫奧普斯,那是世界上最早的古村落保護博物館,我去看了一下那個博物館的做法。去年在人民大會堂的一次座談會上,我向總理提出了古村落的保護問題,總理當時也很重視。現在我們對古村落定位爲傳統村落。經過了解情況得知,我們在2000年時,中國所有的村落是370萬個,到2010年,還剩下261萬個,這些消失的村落中有多少是古村落誰也不知道。這是整個中國文化粗鄙化的最大表現。這個時候如果我們再不抓住,就沒有機會了。我現在雖然辦了展覽,還在緊急地做這件事情,我今年清明從河南到山西考察古村落時,寫了一幅字:古村哀鳴我聞其聲,巨木將傾誰還其生。快快救之我呼誰應。這是我七十歲以後必須要做的事。
快報:經歷了這麼多年的呼救,您覺得現在保護的力量是不是增強了?
馮驥才:我這次展覽的畫分爲三部分,一部分是二十多歲時臨摹的部分古畫,一部分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時畫的,剩下的就是最近幾年畫的。前幾年的畫大部分都做民間文化遺產搶救用了,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畫完全是爲了賣出去籌集保護經費。在本世紀前十年的時候,我們也缺錢,所以我成立了基金會,基金會的來源主要靠賣畫,當然現在還是靠賣畫,其間也有文藝界的朋友像趙文瑄、朱軍等給了資助,但很少有來自企業家等社會的資助。最近好了很多,因爲國家把文化遺產保護拿過去了,我個人壓力就會小一些,但這種物質壓力不重要,重要的還是精神壓力。
快報:文學、繪畫、文化遺產保護、教育這四件事您在七十歲後會有側重,還是會繼續“並駕齊驅”?
馮驥才:現在哪一樣我也離不開了,或者離開哪樣我都不完整了。就像耳口鼻眼構成的臉,缺一不可,這就是我吧。策劃郭曉明撰文本報記者蘇莉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