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路也
陽光昇得很高了,已經接近晌午。小院是由山石簡單圍成的,一絲風也沒有,草在牆頭上一動不動。小院寂靜得有些反常,似乎有什麼事情快要發生了。果然,過了不一會兒,一只老母雞步履蹣跚地踱到院子中央,咯嗒咯嗒地叫起來,於是院子裡頓時有了些動靜,石牆縫裡吹進來了風,牆頭草仿佛也隨著搖擺起來。
我扔下手裡的雞毛毽子,出了堂屋房門,朝著院子東北角的灶間的方向跑去,姥爺在後面大聲叮囑著。
這是一件必須由我來做的事情,這件事情誰也不能跟我搶。
在灶間外面,榆樹下的光線略有些暗。我在拐彎處稍稍停了幾秒鍾,很快就適應了。在離灶間不太遠的地方,在牆角,有一堆大致堆成錐形的麥秸,算得上一個小小麥秸垛。每日做飯時都要從那裡抽取一些當做柴禾,抱到灶間裡去,往灶底的火裡填,被抽取的地方是在不太顯眼的側面,那裡已經形成了一個凹進去的草窩。
這個麥秸垛上的小窩其實是一個隱蔽的產房。
在那裡,我看見一枚雞蛋,安靜地呆在草窩的中央。
我蹲下來,近距離地盯著它看了片刻,疑惑地揉了揉眼睛,確定它真的就在那裡,看得見摸得著,並不是我的幻覺,一切都是真的了。這是一個奇跡,在簡陋的土坯茅草蓋成的灶間的外面,在粗石壘成的牆角旮旯,在人很少去的麥秸垛背面,在荒蕪蓬松的草窩窩裡,不知什麼時候,竟忽然多出了一枚鮮亮的雞蛋。周圍頓時充滿了喜慶,那個草窩窩的產房更是被照得蓬蓽生輝。
這枚雞蛋此刻那樣具體那樣沈甸甸地安放在我的掌心裡,我的手還太小,一只手掌捧著它實在不夠穩妥,故必得雙手捧它,於是更多出了一些敬重。我朝著堂屋一溜小跑,兩根小辮子在腦袋後面飛起來,仿佛要拽著我離開地球。我聽見姥爺在堂屋一側的廂房裡喊著我的小名,聲音擊打著木櫺方格小窗上糊著的那層薄紙,他在孤獨的後半生,有了我這樣一個跌跌撞撞性子急躁的小外孫女。他埋怨地喊道,你慢點兒跑啊,別把雞蛋摔碎了。他的聲音也像晌午一樣溫暖,我是一個幸福的孩子。
我說,來了,來了。我興奮得慌慌張張,根本控制不了跑的速度,到了堂屋門口時還是被木門檻給輕輕地絆了一下,還好,身體晃晃悠悠,最後保持住了平衡。姥爺已經從廂房走出來,站在堂屋門口迎接著了,手裡舉著一個大瓢,遞了過來。那只大瓢裡面已經有好幾只雞蛋了,我又把新拾來的這一只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讓它跟其他幾只挨在一起,壘起一個正梯形。姥爺說要給我蒸雞蛋糕吃,我說,不,我要吃炒的,放蔥末。接下來,我開始數數瓢裡面一共有多少只雞蛋:1,2,3,4,5,6……第一遍沒數好,我又重新數,最後終於准確無誤地認定共有11只雞蛋。我的數學啟蒙無疑就是從數雞蛋開始的,遺憾的是,我長大成人之後,數學水平依然停留在數雞蛋的本領上。
這是多麼偉大的一天,雲淡風輕,陽光普照,我在偏僻的麥秸垛草窩窩裡拾到了一只雞蛋。
許多年以後,在超市裡看到一打又一打雞蛋,盛裝進定形盒子裡,擺放在貨架上。它們被貼上了商標,標上了價格,碼上了生產日期,它們整整齊齊,它們規格統一,它們成千上萬,它們批發零售,它們不再像過去那麼易碎……它們是從養雞場裡出來的,雞們在那裡的流水線上過著無期徒刑的集中營生活,產下一只雞蛋不再像過去那樣稀罕,不再需要滿院子跑著顛著傳喜報,一樁原本值得驕傲應該受到尊敬的神聖工作現已變成了在終生監禁之下嚴格執行的勞役苦工。
在工作單位,在某個辦公桌上立著一打從上到下的灰色小抽屜,我的注意力總是放在第二個小抽屜上,那裡從不上鎖,裡面總是放著一些有用沒用的表格、文件或信紙。那些紙都是用木材或者乾草做成的吧,有一定的濕度和酸鹼度,紙頁上面偶爾會發現有沒完全被攪碎軋平的成分,還能看得出某種草莖的形狀,被鑲嵌在一頁薄片片裡打著草本的瞌睡,整個小抽屜裡彌漫著植物的清幽之氣,大地以這樣隱蔽的方式向我唱出了它的牧歌,那大小不一的紙頁堆積在一起,真的很像一個小小麥秸垛了,還是一個亂蓬蓬的草窩。我在其中翻翻揀揀,常常可以發現裡面夾雜著剛剛寄給我的匯款單,那是收發人員放進去的,那些淡綠色單子上有我的名字,蓋著郵局投遞時蓋上的黑色郵戳,有時一張,有時兩張,多時會有四五張,它們大都是些數目不等的小錢,是我的零零星星的稿費。當然也有空手而返的時候,而每有所得,便感到意外和驚喜了,啊,我又拾到了雞蛋,那上面似乎還帶著寫作時手指觸摸鍵盤的溫熱。這些小錢剛好讓我用來購買日常生活之外的那部分快樂,額外的快樂。其實,三十多年以來,我一直都在不停地『拾雞蛋』,我的所謂幸福生活也無非就是到麥秸垛的草窩窩裡去拾拾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