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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娟18.觀賞梅蘭芳和程硯秋的表演
朱斗文有六個太太,其中六姨太最年輕,對服飾頗有研究,每逢新戲上演,她總是熱心地幫我設計服裝和頭飾。有一回演出,她覺得我的戲服太素淡,提議加一些小珠片綴在衣服上,可是臨時找裁縫改來不及,她就拿回家去,三位太太一起趕了個通宵改好戲服,再派人送到後臺。可能是受了家中大人的影響,每逢我演出時,朱家的小女兒也會捧了一把茶壺站在臺邊,見我一下臺,便給我送茶遞水,儼然一副小戲迷的模樣。
上世紀50年代公私合營後,朱家搬離康定路的花園洋房,住到華山路,靠吃定息過日子,還算安穩。到了『文革』,朱家自然難逃一劫,此時朱老先生已經過世,家中只剩下三姨太和六姨太,被掃地出門後,她們棲身於華山醫院對面的一間汽車房裡。那地方本來不是住人的,下雨天會大量進水,兩人的生活很困難。而淪為『反動學術權威』的我,房子被佔去一大半,工資減到只夠維持基本生活,但比她們還是強很多。我很想幫她們一點,但心裡又有顧慮,生怕被人說立場不堅定。我安慰自己:『同資產階級劃清界限是應該的,但是朱家現在已經沒有錢了呀,我去幫幫她們,應該不要緊吧。』
其實所謂的幫助也很有限,無非家裡做了好吃的菜,留一點給她們,或是送一些比較緊俏的生活物資等,送的時候還得盡量挑晚上,生怕被人看見再生事端……熬過了那艱難的十年,我們之間一直保持著聯系。在我的藝術生涯中,她們無論是錦衣玉食的豪門女眷,還是遭人冷眼的拮據平民,始終以自己的方式真誠支持著我,這是我始終難以忘懷的。
在演出排練、宣傳應酬之餘,難得有一點閑暇如星期天上午,我會抽時間去看一些經典的中外電影。和學徒時代看電影以娛樂為主、開闊視野不同,現在我更注重觀察表演細節,看其中有沒有值得借鑒學習的地方,用來豐富自己的舞臺表演。電影表演的寫實風格給我帶來了很大影響。此外,每逢有京劇名家在滬登臺,我也盡可能不錯過觀賞學習的機會,特別是梅蘭芳和程硯秋兩位先生的表演。
記得看程硯秋先生演出《女兒心》時,他已經有點發福了,在臺上顯得身材魁梧,但跑起圓場時,卻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輕盈飄逸,令人驚嘆不已。我在『皇後』時以演出時裝新戲居多,對傳統戲不免漸漸有些生疏,一忙起來,練功也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看了程先生的戲,我意識到『臺上一分鍾,臺下十年功』真不是一句空話,想要在舞臺上有完美的表現,就必須堅持不懈地刻苦練習。於是我在住處的曬臺上又恢復了每天清晨練功的『必修課』,此後一直堅持了幾十年。
解放後參加北京總政文工團時,程硯秋先生來看了我們演出的《西廂記》,我們請大師指點一二,程先生也很坦率,就一些表演細節提出了中肯的意見。他對我說,在『驚艷』一場,崔鶯鶯和紅娘手執團扇有一段撲蝶的戲,鶯鶯是大家閨秀,注重儀表,不妨加一個吹去手上的蝶粉,手指輕撣衣袖的小動作,並在水袖角上略作拂拭。一語令我豁然開朗,看似一個隨意的細節,卻體現了崔鶯鶯嬌貴端莊的身份教養和自矜自憐的內心世界,既是一種生活化的體現,也不失戲曲程式的美感。程先生對表演的細膩講究,對我觸動很深,我在後來的演出中,也會化用類似的動作設計。1955年,我們在南京參加部隊授勛典禮演出,沒想到程先生也來參加,我和玉蘭大姐演『十八相送』,程先生在我們後面演『三擊掌』,下場後程先生鼓勵我們頗有進步,演得不錯。
朱家是梅蘭芳先生的固定觀眾,彼此頗為熟悉,因為這層關系,我看梅先生戲的機會更多一些。梅先生那時已不年輕,但在臺上演出《貴妃醉酒》時,舉手投足間皆是妙齡女子的嬌瞋柔美。有一次和朱家人同去看戲,演出結束後,梅夫人福芝芳招呼大家消夜,她客氣地邀請我:『王小姐,一起去吧。』幾次之後,大家比較熟悉了,臺下的梅先生說話慢條斯理,溫和儒雅,一派君子之風。我有時去思南路的梅府拜訪,常目睹梅先生在草坪上練唱或舞劍,鑽研演藝,從不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