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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西文字母詞(也稱縮略詞),近來波瀾不斷。
繼兩年前先是廣電總局要求在廣播、電視中不得使用“NBA”(美國男子籃球職業聯賽)等字母詞,接着新聞出版署又明令禁止在漢語出版物中隨意使用外文單詞或字母縮寫之後,今年8月末,有百餘位學者聯名,舉報《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稱其中收錄“NBA”等239個西文字母開頭的詞語,違犯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出版管理條例》等法律和法規。二十多天後,9月20日,又有百餘名書法家,再次聯名致信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等部門,呼籲嚴禁將字母詞和西文收入我國的漢語字典和詞典。
尚未見到“致信”後的反應。但此前的論爭,是勁爆激烈的。
反對收錄和使用西文字母詞者認爲,詞典應體現規範性,不能違犯法律法規。漢語當然會吸收外來語言,但應翻譯後使用,而不能中外混雜,非驢非馬,成爲“洋涇浜”。如今字母詞充斥傳媒,已給交流帶來障礙,如很大一部分觀衆,就不懂什麼是“NBA”。《現代漢語詞典》收錄字母詞,更對漢語的純潔和安全造成了威脅,是漢字拉丁化百年以來對漢字最嚴重的破壞,骨子裏透着文化自卑和虛榮的不健康心理。因此爲保護本土文化,對子孫後代負責,應進行一次語言“大掃除”,打一場“漢語保衛戰”。
贊成收錄和使用西文字母詞者則認爲,詞典作爲工具書,應該爲公衆查閱提供方便,“違法”之說乃無稽之談。一些西文字母詞,因簡明易記,使用頻繁,早已爲百姓廣泛接受,成爲現代漢語的一部分,故被收入辭典,是勢所必至,理所當然。對於語言和文化,我們應取開放、包容態度,盲目排斥外來詞語,表現出的是語言、文化的潔癖和不自信,是文化上的封閉保守心態和虛榮民族主義,無異於“閉關鎖國”,與改革開放的方向、全球化的潮流相違背。用中文全稱取代西文字母詞,其實是狹隘愚蠢,很傻很天真。
我是贊成詞典收入字母詞的。儘管對“贊成”派的字母詞“早已爲百姓廣泛接受”之說並不認可,同時對“反對”派及時翻譯、治理濫用外來詞語的呼籲表示支持。不過在眼下,不論反對還是贊成,我以爲都不重要,因爲論爭背後的基本問題,至今沒有、也一時難以圓滿解決,自然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而且爭來論往,莫衷一是,也就無多少新話可說,更遑論結果。如果說“舉報”還曾作爲新聞事件熱鬧了幾天,那麼“致信”則除又一次表明部分人的態度,並未提出什麼新理由,所以估計也不會再廣泛地被關注。
論爭背後尚未解決的基本問題是什麼?我以爲有如下幾方面。
一、關於詞典性質和功能的定位。詞典作爲“典”,意味着標準、法則,以規範性爲其特質和要求;詞典作爲工具書,則司收集詞彙並加解釋之職,以供人查閱和參考。但這兩方面有矛盾。語言文字無“典”不行,任憑競相自鑄的新詞滿天飛,必然影響交流,造成混亂。但人們又不可能完全依“典”言說,尤其隨社會發展出現的新詞,定然不合於“典”,若膠柱鼓瑟,企圖用固定的詞條束縛人們的創造力,同樣也不行。雙重角色的扮演,不免兩難。如一些流行詞違背規範,常有專家據“典”批評,但言者諄諄,聽者藐藐,詞典最後只好收錄該詞,先體現規範性,後體現工具性,頗顯無奈。如今又面對字母詞,詞典的規範性、工具性問題,自然又會凸現。
二、關於公衆“懂”與“不懂”的判斷。公衆懂不懂,確乎是應否吸收、使用字母詞的重要理由和依據。但公衆是分不同人羣的。懂與不懂,非僅涉及語言,還有生活環境、職業特點、知識結構、文化視野等方面,體現着不同的社會身份、文化素養、審美情趣和價值追求。面對同一事物,懂者不難,難者不懂,往往隔膜對立,幾無共同語言。不懂者當然可能變懂,但永遠不懂者也不鮮見。更令人糾結的是,“懂”者與“不懂”者數量的多寡,極難精確統計。於是無論“誰都懂”或“誰都不懂”的判斷,甚至不言“誰都”而只言“大多數”,都既難證實,也難證僞;無論對西文字母詞持何態度,“公衆”都難以由一方“代表”,成爲支撐其觀點的理由。
三、關於文化“純”與“雜”、“舊”與“新”的衝突。這是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文化包羅萬象,任何時代,任何民族,舉凡語言、文字、文學、藝術、宗教、哲學、倫理、習俗、制度、典章以及科學、技能、飲食、服飾、建築等,無論精神文化還是物質文化,固守與流變之間的矛盾衝突都永遠存在,其中以價值觀念爲核心。但價值並非真理,其本質在於事物對主體需要的滿足,而不同主體又有不同需要,故文化的“純”與“雜”、“舊”與“新”的相互批判,總會各有理由。任何觀點的表達,都會引來一系列質疑和問難,激烈至極,甚或訴諸暴力,使文化問題被“武”化。西文字母詞問題,只是文化矛盾衝突之一斑,若想畢其功於一役,通過論爭即刻解決,自然也難。
西文字母詞問題如此棘手,我們將應何爲,將能何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