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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黃裳的散文,有時就像讀《紅樓夢》一樣,文字學問之外,還能窺見逝去那個時代的許多八卦。生活狀態、風流韻事歷歷在目。
在友人眼裏,黃裳有很高的審美趣味,穿衣服有味,雖不刻意經營,卻有章法。
畫家謝春彥評黃裳的時候說,“我們這個社會,沒有高雅和上流的氣息,黃裳卻有這個氣息。他有學問,有閒,又有錢,很會玩,像舊時的‘士大夫’,同時還有英國的紳士味和法國的灰調子。”
如今的人,要複製黃裳的氣質已然不可能,那種氣質已經隨着時代永遠流逝。不過,他的生活情趣,依然可以改頭換面地存在於新時代。所謂“雅”,其實就是一種態度。
藏書國寶級
陳子善千辛萬苦淘到的書不入他的眼
愛書有很多種境界。讀書是一層,如何讀是一層,藏書又是另一層。把每一層境界玩透,以至與書的種種成爲生活的一部分,黃裳便是一個典型。
對於書的這種“發燒”級的境界,黃裳自己形容叫“遺少氣”。
比如,在生活極其閒蕩之時,泡在American Bar裏,欣賞浮世男女的一燦一笑,邊喝茶邊捧一本好書,並攤紙執筆寫一篇讀書散文。他的《讀<藥堂語錄>》就是這麼寫出來的。其中敘述到某舊友,“近來遺少氣極重”,買魯迅的書“必求北新、未名社初版本,並必須毛邊之類”。
作爲一個藏書家,黃裳自己也是喜歡講究這種“遺少氣極重”的小趣味的。他的《榆下說書》講盡了書背後的故事:古籍善本、題跋、殘本複本、禁書,乃至上海從前的舊書鋪及其老闆的八卦全都娓娓道來,體現“發燒友”的專業。
把書像古董一樣淘,是藏書家的一大樂事。黃裳自稱,每部書的買得都有一段故事,“有時失之交臂,有時意外得之,曲曲折折,趣味無窮”。
例如解放前夕,鄭振鐸賣了一批舊書給書店,黃裳借了一麻袋金圓券去書店贖書,不想幣值跌了,老闆不賣,他只得用這些錢買了十幾部書,其中居然有宋版的《東坡後集》。這部國寶一樣的宋版書,後來捐給了上海圖書館。不過爲了這次債務,黃裳直到上世紀60年代才還清。
另有一次,黃裳爲了收下明代崇禎刻本《吳騷合編》,用了家藏滿滿兩三輪車舊書去換。當年,鄭振鐸在解放前就想收這部書,無奈300塊銀元的價格太貴。
能被稱爲“藏書家”的,黃裳這輩大約是最後一代了,因爲如今已經有了公共圖書館。黃裳個人收藏的國寶級宋版圖書,後來全都獻給了國家。所以,後來者在他面前都成了“不入流”的。譬如陳子善,有一陣每個週末都要去文廟舊書集市找書,然後去黃裳家彙報,“他每次都要問我買了什麼書。我就拿兩本書放在他的寫字檯上,他一看就說,‘你這種書都要。’我買的書自然入不了他的法眼,但是對我而言都是千辛萬苦淘來的。”
黃裳還愛畫。他與畫家黃永玉交情很好,兩人相聚時常常互贈字畫。
上世紀70年代的一個冬天,黃永玉取李義山的詩句“留得殘荷聽雨聲”,畫了一幅風雨荷塘送給黃裳,殘荷敗葉、一派濃黑中間點綴了鮮花兩三朵。黃裳看後,立刻翻出《紅樓夢》四十回,寶釵黛三人遊園時,看到池中殘荷,黛玉也引用了這句詩。於是,黃永玉就把《紅樓夢》中的這一段,以及黃裳提點這句詩的因緣種種,寫成了長跋兩通,題在畫上。
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還常常爭相背誦記憶中的詩詞舊句爲樂。有一次,黃永玉帶了極品烏龍找黃裳聊天,煮茗閒話中,黃永玉提議,讓黃裳選取徘徊於心中的詩詞十二句,當場作畫十二開冊頁。兩人忙乎了兩三天,又畫又題詩,終於完成了這一“偉業”。最後,黃裳還寫了長長一篇散文,記下來龍去脈。
看戲有講究
繞到舞臺前爲楊小樓叫好被“嚴重抗議”
黃裳是個戲迷,尤愛京戲。他寫過大量和戲相關的文章,但卻不是所謂“職業劇評家”。他若活在當下,大概就是豆瓣上的劇評達人。
民國的時候,人們看戲的場面能構成一道風景。黃裳曾這樣描寫北京的戲園:“坐在簡陋的劇園裏,屁股下面是長長的硬木條凳。看客好像並不是來看戲,而只是彼此相對,喝着茶,吃着瓜子,談笑風生,只在高興的時候瞄一眼臺上演員的表演,或冷不防喝一聲彩,隨即又和朋友談笑起來。這中間,擰緊了的熱氣騰騰的手巾把子就在頭上飛來飛去,沸水像瀑布似的從高懸於人們頭上的銅壺嘴噴薄而下,衝入座客面前的茶壺。各種吆喝聲此起彼伏,如與臺上花臉的喉音比賽……”
什麼事玩到專業級別,就有了各種鑽牛角尖的講究。如《霸王別姬》裏,葛優扮演的袁四爺,非要跟段小樓糾結霸王究竟邁了五步還是七步一樣。
黃裳看戲的時候也像他藏書一樣,講究甚多,其中戲園裏的“叫好”最爲有趣。
《梨園佳話》裏有云:“名伶一出場即喝彩,都人謂之迎簾好。”黃裳在一篇文章裏特地回憶了自己喝“迎簾好”的一次經歷。有一年,他在北平聽楊小樓的《豔陽樓》,據老輩說,這戲最好的地方在楊小樓一掀簾的亮相。由於當時楊小樓年歲已不小,《豔陽樓》又不常演,機會千載難逢。黃裳爲了去喝這個迎簾好,特地等登場鑼鼓起來的時候,繞到樓下,從舞臺旁邊踱過去,隨時注意臺上,居然被他看到了這精彩的“亮相”。不料他擋住了身後的一位老先生,使那位先生無法叫迎簾好,引來嚴重抗議,事態“極爲嚴重”。
“從這次以後,我才深知‘叫好’之重要,有許多人,似乎是到戲園中來喊上一嗓子,發泄其鬱氣,視之爲養生之道的。”
資深“吃貨”
只有四角錢,也絕無借酒澆愁的感覺
不會吃,不愛酒的人,就不能算會生活。從黃裳的文章,以及友人們對他的回憶來看,他都是個“吃貨”。
畫家謝春彥在追思會上回憶黃裳的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跟他一起去上海德興館吃飯。這是上海的一家老字號,創建於1883年,最早的店主姓萬,鋪面開設在十六鋪洋行街附近。“這家店現在早搬了。”謝春彥說,“當年跟黃先生一起去那裏吃飯,燙一壺黃酒,點上著名的蝦籽大烏參、紅燒肉,黃先生很少說話,就在那裏猛吃。”
不愛說話,大約是因爲黃裳跟周遭的人都有“代溝”了,於是精力全放在了美食上。
讀他的文章,那些遊記裏也到處有“美食攻略”。他爲南京的“美人肝”專門寫了一篇文,講述這用鴨胰做成的名菜如何難得,各種典故。
講到酒的時候,黃裳回憶了最早一次自斟自飲。在上世紀40年代從淪陷的上海來到成都,“口袋裏只剩下4角錢,選了一家小酒店,要了一碗大麴,兩隻肉包子當飯,用盡了袋裏的餘錢。一點借酒澆愁的意思也沒有,歡歡喜喜第一次領略了四川麴酒之美,不由地想起李商隱的詩‘美酒成都堪送老’,覺得飄飄然,卻一點都不能領會詩人哀傷的心情。”
從那以後,黃裳變成“酒徒”了,只要袋裏有錢就會去酒館坐坐,吃盡了重慶近十種不同等級的大麴,也不能忘記揚子江邊茶館裏的橘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