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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治綱
雖然娘已離去,但所幸的是,作者已醒悟到,仇恨裏沒有尊嚴,狹隘的自強只能加劇人世間的怨氣。
作爲一位專業讀者,閱讀一些文學作品時,我通常會不自覺地關注其技術層面。因此,要讓一部作品能夠深深地感動我,並不容易。但彭學明的長篇散文《娘》是一個例外。在閱讀過程中,它讓我數度無語凝噎,激動難抑。
坦白地說,就我的閱讀經歷而言,這是一部近年來難得的散文佳作。它既是一曲偉大母親的頌歌,又是一部平凡兒子的懺悔錄。或許它在敘述上還有些急迫、粗糙,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它是一本需要彎下腰來,才能捧起的厚重之作。
這份厚重,並非因爲彭學明寫出了湘西山區的苦難。的確,在《娘》中,苦難是其整個敘事的底色——物質上的貧窮,倫理上的詭異,思想上的痼疾,性格上的刁蠻,都造就了大山深處一個個矇昧的村莊,一羣羣狹隘的靈魂,一處處荒涼的人性。它是湘西的歷史記憶,也是鄉土中國的一個縮影。
但是,與這種苦難相比,娘卻以非凡的勇氣和毅力,韌性和無私,在人生的泥濘中踏出了生命的尊嚴,體現了一位平凡母親大地般寬闊的胸襟,展示了一位傳統女性誓不屈服的精神品質,也折射了現實重壓之下中國人的生存意志。她是作者的母親,也是中國人的母親,是無論多少苦難和屈辱都永遠摧不垮的母親。
在《娘》中,孃的前半生都奔波在改嫁的路上。從一個山寨顛簸到另一個山寨,從一戶人家寄宿到另一戶人家,飽受倫理的屈辱,也受盡村民的傷害。但她的信念從來沒有改變,那就是要讓兩個孩子活下去,讀上書。當孩子被別人毆打,瘦弱的她會像獅子一樣猛撲上去,爲護犢而受重傷;當隊長故意不分給她野豬肉還羞辱她時,她不僅扳回了道理,還將豬肉憤憤地砸在地上,彰顯自己的尊嚴。爲了讓兒子讀書,她長年吃着沒有一滴油星的飯菜。一任任丈夫走進她的生命,留下的都是這樣或那樣的傷害,但她從來都沒有怨恨。這就是娘,瘦小、多病、寡言的娘,她像大山般堅實而寬厚,默默地承受着這塵世間的無情風雨。
在後半生裏,娘雖然跟隨兒子居住在城市裏,但她依然需要與無邊的孤獨抗爭。她依然還要爲兒女們的婚姻、家庭和事業操心。爲了防止家鄉的雞瘟蔓延,她居然要縣委書記幫她養幾隻“留種”的雞。當著名作家賀捷生打電話找作者,她毫不客氣地讓這位將軍替自己的兒子找對象。當兒子戀愛而長期不回家時,落寞的她總是悄悄地走到兒子女友的樓下,守望內心的那份牽掛和祝福。這就是娘,孤單、純樸、隱忍的娘,她總是以操不完的心、放不下的惦念,處處滋養着自己的子女。
就我的閱讀而言,《娘》在懺悔上最爲感人之處,在於人性深處的自尊與自強。它隱含了某種耐人尋味的矛盾:娘以一生的剛烈培養了子女們極爲強烈的自尊意識和自強性格,結果又因此而使子女無法與她形成心理上的默契。
雖然娘已離去,但所幸的是,作者已醒悟到,仇恨裏沒有尊嚴,狹隘的自強只能加劇人世間的怨氣。當他一次次在回憶中與娘相遇,終於慢慢地懂得了孃的心願,理解了孃的寬恕,並對自己曾經的言行進行了果敢的解剖和深刻的反思。懺悔是艱難而漫長的,它是人生步入全新境界的開始,也是《娘》帶給我們的重要啓迪。
母親與兒子的生死相依,頌歌與自責的彼此滲透,《娘》就是這樣一本奇特的書。它以一對平凡母子歷經半個世紀的情感際遇,展示了我們活着的艱難,以及活着的幸福。它讓我們不能不擦去眼中的淚,再一次回望自己那已滿臉滄桑的娘。
《娘》,彭學明著,知識產權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