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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完了天地,黑大漢洪喜就有些按捺不住了。雖然看不到新娘的臉,但新娘修長的雙臂、纖細的腰肢,都顯示出這個膠州北鄉女子超出常人的美麗來。
洪喜是高密東北鄉著名的老光棍,四十歲了,一臉大麻子,不久前由老孃做主,用自己的親妹子楊花,換來了這個名叫燕燕的姑娘。楊花是高密東北鄉數一數二的美女,爲了麻子哥哥,嫁給了燕燕的啞巴哥哥。妹妹爲自己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洪喜心中十分感動。想起妹妹將爲啞巴生兒育女,他心情複雜,竟對眼前這個女子生出一些仇恨。啞巴,你糟蹋我妹子,我也饒不了你妹子。
新娘進入洞房,已是正晌光景。一羣頑童戳破粉紅窗紙,望着坐在炕上的新娘。一個大嫂拍了洪喜一把,笑嘻嘻地說:“麻子,真好福氣!水靈靈一朵荷花,輕着點揉搓。”
洪喜手搓着褲縫,嘻嘻地笑着,臉上的麻子一粒粒紅。
太陽高高地掛着,似乎靜止不動。洪喜盼着天黑,在院子裏轉圈。他的娘拄着柺棍過來,叫住兒子,說:“喜,我看着這媳婦神氣不對,你要提防着點,別讓她跑了。”
洪喜道:“不用怕,娘,楊花在那邊拴着她哩,一根線上拴兩個螞蚱,跑不了那一個,就跑不了這一個。”
娘兩個正說着話,就看到新媳婦由兩個女儐陪着,走到院子裏來。洪喜的娘不高興地嘟噥着:“哪有新媳婦坐牀不到黑就下來解手的?這主着夫妻不到頭呢,我看她不安好心。”
洪喜被新媳婦的美貌吸引住了。她容長臉兒,細眉高鼻,雙眼細長,像鳳凰的眼睛。她看到了洪喜的臉,怔怔地立住,半袋煙工夫,突然哀號一聲,撒腿就往外跑,兩個女儐伸手去拽她的胳膊,哧,撕裂了那件紅格褂子,露出了雪白的雙臂、細長的脖子和胸前的那件紅綢子胸衣。
洪喜愣了。他娘用柺棍敲着他的頭,罵道:“傻種,還不去攆?”
他醒過神來,跌跌撞撞追出去。
……
包圍圈逐漸縮小,燕燕突然前撲,消逝在麥浪之中。
洪喜鬆了一口氣。奔跑的人們也減慢速度,喘着粗氣,拉着手,小心翼翼往前逼,像拉網拿魚一樣。
洪喜心裏發着狠,想象着捉住她之後揍她的情景。
突然,一道紅光從麥浪中躍起,衆人眼花繚亂,往四下裏仰了身子。只見那燕燕揮舞着雙臂,併攏着雙腿,像一隻美麗的大蝴蝶,嫋嫋娜娜地飛出了包圍圈。
人們都呆了,木偶泥神般,看着她扇動着胳膊往前飛行。她飛的速度不快,常人快跑就能踩到她投在地上的影子。高度也只有六七米。但她飛得十分漂亮。高密東北鄉雖然出過無數的稀奇古怪事,女人飛行還是第一次。
醒過神來後,人們繼續追趕。有趕回去騎了自行車來的,拼命蹬着車,軋着她的影子追。只要她一落地,就將被擒獲。
飛着的和跑着的在田野裏展開了一場有趣的追捕遊戲,田野裏四處響着人們的呼喚。過路人外鄉人也擡頭觀看奇景。飛着的瀟灑,地上的追捕者卻因仰臉看她,溝溝坎坎上,跌跤者無數,亂糟糟如一營敗兵。
後來,燕燕降落在村東老墓田的松林裏。這片黑松林有三畝見方,林下數百個土饅頭裏包孕着東北鄉人的祖先。松樹很多,很老,都像筆一樣,直插到雲霄裏去。老墓田和黑松林是東北鄉最恐怖也最神聖的地方。這裏埋葬着祖先所以神聖,這裏曾經發生過許許多多鬼怪事所以恐怖。
燕燕落在墓田中央最高最大的一株老松樹上,人們追進去,仰臉看着她。她坐在松樹頂梢的一簇細枝上,身體輕輕起伏着。如此豐滿的女子,少說也有一百斤,可那麼細的樹枝竟綽綽有餘地承擔了她的重量,人們心裏都感到納悶。
……
這時洪喜的娘被人用毛驢馱着趕到了。她一個翻滾下了驢,跌得哼哼唧唧叫喚。
“在哪兒?她在哪兒?”老太太問洪喜。
洪喜指指松樹梢說:“她在那兒。”
老太太舉手遮住陽光,看到樹梢上的兒媳婦,連聲罵道:“妖精,妖精。”
村裏的尊長鐵山爺爺說:“管她是人是妖,得想法弄她下來,凡事總得有個了結。”
老太太說:“老爺爺,就拜託您給操持了。”
鐵山老漢道:“這樣吧,一是派人去膠州北鄉把她娘、她哥,還有楊花,都叫來,她要不下樹,咱就留住楊花不回去。二是回去造些弓箭,修些長竿子,實在不行,就動硬的。三是去報告鄉政府,她和洪喜是明媒正娶,受法律保護的夫妻,政府興許能管。就這樣吧,洪喜你在樹下守着,等會兒讓人給你送面鑼來,有什麼變化,你就敲鑼。我看她這模樣,多半是中了邪,回去還要殺條狗,弄點狗血準備着。”
衆人匆匆走散,分頭準備去了。洪喜的娘死活要跟兒子待在一起,鐵山爺爺說:“老嫂子,別癡了,你待這兒管什麼用?萬一有點事,跑都跑不及,還是回去好。”鐵山爺爺一說,她也不再堅持,讓人扶上驢背,哭哭啼啼去了。
……
嘈嘈雜雜的人聲進入了松林,燈籠、火把、手電筒的光芒移動到林間,把月亮的光芒逼退了。
來人很多。他認出了燕燕的老孃、燕燕的啞巴哥哥和自己的妹妹楊花。還認出了身背弓箭的鐵山老爺爺和七八個村裏的精壯小夥子。他們有的持着長竿,有的扛着鳥槍,有的抱着扇鳥網。還有一位身穿橄欖綠制服、腰扎皮帶、握着公安手槍的英俊青年。他認出英俊青年是鄉公安派出所的警察。
鐵山老爺爺見他鼻青臉腫,問道:“怎麼弄的?”
他說:“沒怎麼弄的。”
燕燕的娘大聲叫着:“她在哪裏?”
有人把手電的光柱射上樹梢,照住了她的臉。下邊的人聽到樹梢上嘩啦啦一陣響,看到一個灰暗的大影子無聲無息地滑行到另一棵松樹上去了。
燕燕的娘惱怒地罵起來:“雜種們,你們一定是合夥把俺閨女暗害了,然後編排謊言糊弄我們孤兒寡母。俺閨女是個人,怎麼能像夜貓子一樣飛來飛去?”
鐵山老爺爺說:“老嫂子,您先彆着急,這事兒如不是親眼看見,誰也不會相信。我問您,這閨女在家裏時,可曾拜過師?學過藝?結交過巫婆、神漢?”
燕燕的娘說:“俺閨女既沒拜過師,也沒學過藝,更沒結交過巫婆、神漢,我眼盯着她長大,她自小安守本分,左鄰右舍誰不誇?怎麼好好個孩子,到你們家一天,就變成老鷹上了樹?不把話說明白,我不能算完。不交還我燕燕,我也不會放掉楊花。”
……
眼見着月亮偏西,已是後半夜,人們又困又倦又冷。警察說:“只好來硬的了。”
鐵山老爺爺說:“我擔心她受驚飛出樹林,今夜捉不住,以後就更難捉了。”
警察說:“據我觀察,她還不具備長距離飛行的能力,飛出樹林,會更容易捕捉。”
鐵山老爺爺說:“只怕她孃家人不依。”
警察說:“我來處理吧。”
警察走上前去,吩咐幾個小夥子把啞巴和老太太領到樹林子外邊。老太太哭癡了,絲毫不反抗,啞巴嗷嗷叫,警察舉起手槍在他面前晃晃,他也乖乖地走了。樹林裏只餘下警察、鐵山老爺爺、洪喜和一個持棍棒、一個持扇鳥網的小夥子。
警察說:“槍聲驚擾百姓,不好,還是用弓箭射。”
鐵山老爺爺說:“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萬一傷了她的要害處,就不好了,還是由洪喜來射。”
他把那張用大竹彎成的弓遞給洪喜,又遞給他一支尾扎羽毛的利箭。
洪喜接過弓箭,沉思片刻,忽然醒悟般地說:“我不射,我不能射,我不願射,她是我的老婆嗎?她是我老婆。”
鐵山老爺爺說:“洪喜,你好糊塗呀,抱在懷裏纔是你老婆,坐在樹上的是一隻怪鳥。”
警察說:“你們這些人,黏黏糊糊的,什麼也幹不成!把弓箭給我。”
他把槍插在腰裏,接過弓箭,左手拉弓,右手扣弦,瞄着樹梢上的影子,脫手放了一箭。只聽得撲哧一聲響,顯然是箭鏃鑽入皮肉的聲音。樹梢上一陣騷動,他們看到燕燕腹部帶着箭飛起在月色中,沉甸甸地砸在近處一棵矮鬆上。她的身體分明失去了平衡。警察又搭上一支箭,瞄着橫陳在矮鬆上的燕燕,喊一聲:“下來!”聲音出口,利箭脫弦,樹梢上一聲慘叫,燕燕頭重腳輕,倒栽下來。
洪喜哭着罵起來:“操你媽,你把我老婆射死了……”
躲在松林外的人打着燈籠火把圍上來,一齊焦急地問:“射死了沒有?她身上是不是生出了羽毛?”
鐵山老爺爺一言不發,拎起一桶狗血,澆在燕燕身上。
(選自莫言短篇小說集《姑媽的寶刀》,本報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