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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復興
去華西壩那天,陽光格外燦爛。儘管如今一條寬闊的大馬路將其一分爲二,但還是切割不斷它的漂亮。1910年,美英加三國五個基督教會聯合在這裏建立了華西協和大學,華西壩的名字,成了成都人爲學校起的一個親切的小名。
如今,校園雖有了變化,但嘉德堂、合德堂、萬德堂、懋德堂、懷德堂幾個“德”字堂還在。蘇道璞紀念館還在。最重要的鐘樓還在,這是當年華西協和大學的標誌性建築。鐘樓的前面是一條長方形的水渠,水渠前是一塊小型的廣場,水邊是綠茵茵的草坪和柳樹掩映。鐘樓後面是半月形的愛情湖,湖畔綠樹成蔭,一下子,滿湖滿地的陰涼和清風,幽靜得把陽光和不遠處大街上車水馬龍的喧囂都融化在湖水之中了。
忍不住想起了陳寅恪當年寫華西壩的詩,幾乎成爲了華西壩的經典:“淺草方場廣陌通,小渠高柳思無窮。”
想起陳寅恪,是因爲到華西壩來還有另一個目的:訪前賢舊影。抗戰期間,中央大學、金陵大學、金陵女子大學、齊魯大學和燕京大學五所大學從內地遷到華西壩。這是華西壩最鼎盛的時期,可以和昆明的西南聯大媲美。當時,名教授雲集華西壩,陳寅恪受聘燕京大學和華西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將女攜妻從桂林一路顛簸來到成都,教授魏晉南北朝史、元白詩等,是那時學生的福分,成爲他們永恆的回憶。
在華西壩,陳寅恪一共呆了一年零九個月的時光。這一年九個月裏,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迎來了抗戰的勝利。他曾喜賦詩道:“降書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見此時。”又憂心忡忡:“千秋讀史心難問,一局收枰勝屬誰。”一件便是他的眼疾,來成都之前,他的右眼已壞,在華西壩,他的左眼失明。
如今,已經很難想象那時如陳寅恪這樣有名教授的生活艱辛了。雖然,來華西壩,他有兩份教職,卻依然難敵生計的捉襟見肘。他有這樣的詩:“日食萬錢難下箸,月支雙俸尚憂貧。”加之目疾越發嚴重,弄得他的心情越發不堪。他56歲的生日是在華西壩度過的,那一天,他寫下了這樣蒼涼的詩句:“去歲病目實已死,雖號爲人與鬼同,可笑家人作生日,宛如社祭奠亡翁。”
這樣的時刻,越發凸顯陳寅恪和吳宓的友情,正如杜詩所說:誰肯艱難際,豁達露心肝?在華西壩,我找到了陳寅恪當年教書和居住的廣益學舍,很好找,出學校北門,過條小街便是。小街依舊,廣益學舍部分也還在,關鍵是陳寅恪當年住過的地方還在,現在成了幼兒園。不巧的是,恰逢星期天,幼兒園鐵門緊鎖,無法進去。只好站在門欄杆前看那座小樓,和校園的建築風格一致,也是青磚黑瓦、綠窗紅門,由於爲幼兒園用,被油飾得豔麗,簇新得全然不顧當年陳寅恪已經看不到這樣的美景了。
那時候,吳宓經常從自己家來這裏,或從醫院陪陳寅恪回這裏。從吳宓日記裏可以看到,在陳寅恪住院治療眼疾的那些日子裏,特別是陳妻病後,吳宓天天到醫院陪伴。有時候,吳宓把寫好的詩帶到病房讀給他聽:“錦城欣得聚,晚歲重知音,病目神逾朗,裁詩意獨深。”當時吳宓身兼數職,收入比陳寅恪好,便拿出萬元做陳家家用。陳寅恪離成都赴英國治療眼疾時,吳宓是要護送前往的,不想臨行前自己突患胸疾,只好忍痛相別。站在幼兒園鐵門欄杆前,想起這些前塵往事,心裏爲那一代學人的友情感動和感喟。
1961年,吳宓到廣州,和陳寅恪見最後一面。那時,陳寅恪淪落於中山大學一隅,已是門前冷落車馬稀。陳寅恪有詩相贈:“暮年一唔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想象兩個小老頭相見又分手的情景,總讓我想起放翁晚年和老友張季長的曠世友情,放翁曾有這樣一句詩贈張:“野人蓬戶冷如霜,問訊今惟一季長。”幾百年間,文人的境遇竟是一樣,文人的友情也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