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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倚在書房窗臺,悠閒地掃描風景。太陽正緊,白花花的光影中有氣靄升騰,樹木油油地很安靜。黃貓在草地足場酣戰似的,忙個不停,前面一個影子倏忽閃過,沒入草叢,黃貓緊追,又猛地折回來,頃又俯下前身,做衝刺狀。出於好奇,我飛奔下樓,慢慢靠近現場,想尋個究竟來。
黃貓對我的到來無動於衷,心無旁騖仍緊緊盯着前方,然後小心探步。順着它的眼神,我看到一條長長的尾巴慢慢滑過一級水泥臺階,前身已沒入一叢樹葉。黃貓加快步伐,噌地跳上臺階,正待定神的當兒,葉下一番響動,黃貓受驚掉頭跑開,如是三番。我也小心移步,看看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鬼。
原來是一隻小黃鼠狼。這該是一隻受傷的黃鼠狼,看體型還未成年,比普通老鼠稍大些,皮毛呈黃褐色,尾巴差不多兩倍於身長。它耷拉着腦袋,身體急促地起伏喘氣。眼睛微閉,又不時努力睜開,顯然是爲防範來敵。身體不見傷口,但很虛弱,爬上水泥臺階定已使盡了渾身解數。在對手的調戲騷擾下,它一邊自衛一邊逃跑,趕到這株玉蘭樹下,好在有寬厚的落葉做隱蔽,將身子埋進去,暫得歇息。
黃貓又小心翼翼探身靠近。它依然表現得那麼專業和專注,眼睛鎖定目標,穩實地邁動着矯健的腳步,近了,更近了。但是時,樹葉下條件反射地悸動,像觸到地雷,它“刷”地掉頭狂奔,跑開數米外,怔怔地回望,然後一屁股坐下不動了。
黃貓身材肥大,皮毛光滑油亮,着淺褐色條紋,貌似虎仔。兩年前,它原本是一隻流浪的孤兒,枯瘦邋遢地流落到這裏,整日哀哀地喵着,被一樓的大爺收留。初來時懼人,總怯怯地遠遠地衝着人叫喚。出於同情,也出於關愛動物的號召,樓道的住戶進出時都會順帶些魚肉餵它,既久慢慢熟絡了,感覺沒有危險,便馴服地隨往來者的腳跟進進出出,儼然成了小區裏的一員,孩子們喜歡它,大人們寵着它,餓了有現成的美食,困了就在舒坦處呼呼大睡,飽食終日,無憂無慮,超前過上了我們苦苦追求的生活。
黃鼠狼我也有過一面之交的。某個夜晚,我開車進到院子,在汽車大燈的光照下,三五成羣的黃鼠狼刷刷刷地從樹叢間竄出來,伴着尖細的叫聲,狂奔向一個窨井的洞口,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自此,我才知道,這個小區原來還有另一羣鄰居。只是它們的作息時間與我相反,難得照面。如今這位,何以與勁敵黃貓槓上了?
黃貓再次起步,小跑着趕往那個目標,像經過中場休息,蓄足了力量要徹底搞掂對方。臨近時,它照例放慢腳步,以一個專業獵手的姿態,穩穩地逼近那個隆起的一叢,一步、兩步、三步……終於,它高擡起一隻前腳,定定地準備朝那個目標壓下去。
一瞬間,獵物似乎靈魂附體,天賦魔力,戛然彈起,怒目圓睜,慘烈的尖叫自大張的利齒間噴薄而出,憤怒化爲搏殺的勇氣,前爪騰空迎向對手。黃貓猝不及防,沒做任何反抗,觸電般奪路而逃,遁出老遠。
我要怎麼說你呢?黃貓。你的家族本是與虎同宗的強者,驍勇善戰,機敏無敵。我記得你的前輩,我兒時的朋友麻貓,它不僅恪盡職守,消滅家中所有來犯之鼠,餘暇還能從河裏捕到兩三斤重的大魚,甚至經常在夜間釣到與自己體型相仿的兔子。而現在,面對一隻受傷的鼠輩後生,你竟無可奈何,乏計可施。你的野性、你的雄性、你的王者之風哪裏去了?
豢養是一種罪孽,它以善的名義培養了懦弱和無能,消解了動物的本性。我欣賞人類與動物和諧相處,卻不贊同它們以寵物的身份與人類混居。每每看到人們抱着各種動物心肝寶貝寵愛有加的情狀,那種做作和矯情着實令我反感。自然賦予每種動物固有的生存技能,恪守法則優勝劣汰,人類不要多情包辦,更不要無情侵犯就好。
經此拼死一搏,黃鼠狼更加孱弱,但還是努力挪動身子要逃離險境,它好像不是用腳,而是用整個身子向前蠕動。奇蹟終於出現,徑尺外樹葉覆蔽下,有洞豁開,小東西毫不遲疑地將頭送進去,艱難地使勁,身體慢慢地慢慢地隱入,直到尾巴最後一撮毛消失在洞口。我的心在爲它激盪。
也許,洞是它的家,可以得到療養生息,也許是它的墳墓,它將在此化泥成塵。但無論如何,這個弱小的生命,在與體型數倍於自己的強敵殊死抗爭後,不僅保全了身體,也捍衛了尊嚴,是真正的贏家。而雄強的黃貓,此刻正黯然沮喪。
看來,強大與否無關乎外表。雖然我不希望親睹黃貓以勝者的名義啖食這個對手,但還是忍不住要罵:你這個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