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剛到合肥那會子,選擇這個居所,跟樓前的空地有關,跟空地上的一棵樹有關。
那片空地的前身是農民的莊稼地,那棵樹是莊稼地邊的衛士。這是當初的猜測。事實也相差不遠。搬進來住時,空地上長着密密的莊稼,樹上結着蔥蘢的葉子。莊稼的名字很普通,叫麥子,樹的名字也很普通,叫楮樹。麥子很瘦,已經長得噴黃,麥芒炸得飛揚跋扈,但因被一圈牆圍着,久不見來收割的農人。終於明白,這是片前莊稼地,麥子營養不良的身姿,皆因疏於管理。就像一個許配了人家的女子,待嫁的時光裏,難免要節衣縮食了。
很驚懼那片莊稼和那棵楮樹會莫名地消失,夜晚便俯於陽臺,聽麥粒炸飛的聲音,聽楮樹在花落後忙於結果。那片麥地終於在完全成熟後被剷車一口口吃掉。麥粒跌落泥土深處,同時被置入泥土的,還有鋼筋和水泥。一片樓房不久漸成雛形。而非常幸運的是,那棵驚悚之後的楮樹,存留了下來。
能夠念想那片莊稼地的,一個是我,一個,便是這棵楮樹了。從此,便成了我跟楮樹的對視。彷彿,我們心裏共同裝着一個祕密,在這種對視中,楮樹結出了豔紅的果實。它叫楮桃。
楮樹並不是名貴的樹種。在我的家鄉,這種樹隨處可見,屋後溝沿,楮樹跟其他的樹混長着,豔紅的楮桃在秋天招來許多鳥兒啄食,地上便留下一片片紅漬,倘若走過樹下,趕巧遇見熟透的楮桃掉落,衣服上的污漬夠收拾半天的。從某個角度講,楮樹並不待人見,因爲它終究不是那麼幹淨朗利。那麼,這棵長在漸漸高大的樓房背後的楮樹,是否知道自己的處境,是否擔憂有一天會被連根拔起?
天可憐見,都市還是把這棵楮樹給放棄了,連同被遺忘的還有一片雜草地。一留,就是十年!
十年裏草地上吐出的氧氣,十年裏楮樹花開花落的季節更迭,足足遮掩了那些要命的嘈雜和數不清的清淡日子。那棵楮樹,已經解讀不了都市爲何將生存的權利給它保留了下來,便感恩般地、迷惘地拼足了力氣生長,枝杈躥到二層樓高,而飽滿足汁的楮桃們,在秋天招惹得附近的鳥兒爭風吃醋,嬉笑怒罵。那一樹的熱鬧啊,哪怕到了深夜,仍舊窸窣不止,定是那些棲宿的鳥兒,還在進行着白天的情話。
突然明白,相望相守的,不止我跟楮樹,還有鳥兒跟楮樹。都市的空間越來越逼仄,人都跑進了水泥建築物裏,鳥兒跑哪兒去呢?鳥兒找不見自己的家,只得把有限的樹木當作家,這棵楮樹,就是它們最好的家園。而我也把有一棵楮樹的那片地,當作了私家花園,便養成了每晚佇立陽臺,跟楮樹無聲對話的習慣。有這棵樹相陪,覺出了歲月靜好裏的滿滿詩意。
內心惴惴,我與楮樹的心境一定是相仿的。十年的歲月潑下來,讓人不敢相信,那片華蓋還會歲歲年年綠陰如舊全身而立?那一晚,一架夜航機低吼着走過天空,灑下寥落的露珠,敲字間隙給指頭放一會假,便走到陽臺,和楮樹對望。當年麥地變作的相鄰小區,亮着橘黃的路燈,照得見楮樹粗獷的身影。一股楮桃的甜味撲鼻而來。
驚夢是在白天發生。週日的白天,亮閃閃的太陽光下,那棵楮樹和那片雜草,被剷除掉了。楮樹撲楞了一下身體,鮮亮的汁液流滿一地。夢裏,希望那片雜草地是個小廣場,供人跳廣場舞或休閒下棋。而那棵楮樹,榮升爲小廣場的護衛,盡情地展示枝繁葉茂。
春天,陽臺上的花盆裏,長出了一棵植物,跟太陽花爭着汲取那點有限的營養。捨不得讓這小小的綠株受委屈,就騰出一小片地給它,把太陽花移栽到另一隻盆裏。漸漸,綠株分枝長葉,成了一棵小樹。卻原來是楮樹。那熟透於心的葉形,叫人一看便知。它是怎麼飛到花盆裏並生根發芽的?真是個謎啊。或許,是與之朝夕相處的鳥兒,預知了即將到來的天翻地覆,把楮桃的籽兒事先銜了過來,也或許,是一陣夜風,把籽兒直吹到花盆裏。
長在花盆裏的楮樹,把我對一棵樹的念想,直接移植了過來。我們共同擁有着歲月的靜好。這一次,我跟楮樹將不會被打擾。我們的生存空間,是天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