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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文
太廟裏有很多古樹,也有很多老人。
你若放慢腳步,端詳每一棵古樹,你若仔細觀察,審視每位老人,你會發現,古樹和老人,頗有相同之處:每一位老人臉上的皺紋,無不凝縮着往昔的時光,每一棵古樹身上的裂痕,無不存儲着久遠的歷史。雖然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但人活百年者少,樹卻能活很多年,太廟裏的鬆、柏、檜,都爲明、清時栽種,樹齡超過百年。從老人蹣跚的腳步,看到時光已經過去的影子,從古樹凋零的姿態,看到歷史行將結束的未來。古樹和老人,所以彌足珍貴,所以受人尊敬,因爲他們都有一份難得的滄桑感,是時代的文明積累,也是社會的精神所在。
樹老,老得比較慢,幾乎看不出什麼變化;人老,老得比較快,於是就有許多與不老之前的不同。有的人,不服老,有的人,不想老,有的人,停車不看霜林晚,自己要當二月花。於是,便顯出老人與古樹的不同了。古樹無言,老人要份;古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苦日無多的老人,卻總愛跟世界較勁。有的人,初老之後,感覺尚好,猶知收斂;再老以後,靈性消失,行爲遲鈍;更老以後,精力不逮,思想麻木,便要做出令人不敢恭維的尷尬事。
這就是樹和人的不同,樹怕拔高,人不怕拔高,樹拔高一寸,會死,人拔得天高,也是不會死的;所以,對某些老爺子來說,不拔高不行,拔不高更不行。這也是我們在文壇上,時常看到的各式各樣的唱詩班,至今絃歌不絕於耳的原因。花錢僱了一桌吹鼓手,圍坐在那裏敲鐘擊磬,阿彌陀佛,天花亂墜,讚不絕口。被諛頌的那一位,只能生出暈暈乎乎的醉酒感,拔得再高,也無生命危險。
人到老年,這個老字,一旦成爲精神上的負擔,比純生理的老,更麻煩。無論對別人,還是對自己,弄不好,都會成爲災難。所以,人之老,不如樹之老,樹雖老,可貴在不失態,不糊塗,不張狂,更不老而作孽。文人之老,作家之老,好像又不如一般人之老。而文學大師之老,包括真正的大師和不那麼夠格的自以爲是的大師,因爲像蝸牛揹負了太重的包袱,老起來以後,更令人爲他捏把汗。
1930年,81歲的歌德,對他的朋友愛克曼,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他的憎恨:“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許多人的眼中釘,他們很想把我拔掉,他們無法剝奪我的才能,於是就想把我的人格抹黑,時而說我驕傲,時而說我自私,時而說我妒忌有才能的青年作家……”這位老人沒完沒了的埋怨,一直囉唆到1832年的3月22日逝世才閉上嘴。
《歌德談話錄》的中文譯者朱光潛先生,對大師這種情緒加以註釋:“歌德因政治上的保守而爲當時進步人士冷落甚至抨擊,他到臨死前還耿耿於懷,這也體現了偉大詩人和德國庸俗市民這兩重性格的矛盾。”凡大師(真的,而不是假的),應該像太廟裏那些古老的樹,在屬於自己的方圓世界裏,巍然挺立,不倚不傍,但並不反對別人的存在,也不在意別人活得比自己更好。天地如此之大,陽光如此之足,空氣如此之新,水分如此之多,讓每個人擁有他自己成長髮展的份額,豈不“萬類霜天競自由”地相得益彰?若是能夠共襄盛舉,樂助其成,相互聯結成一片綠蔭,豈不“環球同此涼熱”,進入更美妙的文學世界?
人之老,若能如樹之老那樣,共沐陽光,同受雨露,那該是多平和,多自如,多愜意,多自在的晚景啊!
李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