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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金剛
木條縱橫交錯,構成方格木窗,鑲嵌在略顯頹敗的土牆內。窗外,農家小院寧靜整潔;窗內,一盤土炕乾淨溫暖;窗上,麻紙濾過風塵已呈微黃。這窗,簡單樸素,上了年頭。窗櫺塗抹了經年的黝黑,且明顯變形向外凸出,如一位弓背的老者,固守山村,默默講述着歲月流年。
祖上給父親置備的新房,便有這朝陽木窗。四十七年前,母親梳着垂肩長辮,騎着頭頂紅花的毛驢,被父親迎娶進家。院內設宴款待鄉鄰,熱熱鬧鬧。屋內,母親羞答答端坐在靠窗的陽光裏,大紅喜字映紅了臉。雖看不到父親,但他爽朗的笑聲已催開了母親的心花。
那明亮而溫暖的方格木窗,見證着父母恩恩愛愛、吵吵鬧鬧的煙火生活。隨後,我們兄弟三人便陸續爬滾、掀翻了炕頭,攪得小屋不得安寧。窗外連着竈臺,父親燒火,母親做飯。土炕熱氣升騰,我們盡情撒歡、打鬧。
累了,高高低低三人站在窗前,雙手撐住窗臺,踮腳隔着窗紙向外喊話:“娘,我餓了。”母親邊忙邊向窗內嗔怪:“一羣餓狼!”片刻,便盛着滷肉、雞蛋或稀粥,端碗進來餵飽我們;有時還會用筷子插了紅薯、土豆送來,不偏不向,一人一份。如若父母騰不開手,讓我們等急了,便相約一起用手指蘸着唾沫或直接用舌尖,捅破窗紙,眼巴巴盯着窟窿張望,讓父母哭笑不得。
幼年的幸福往事,在我十三歲時,母親纔講給我,邊講邊瞅着方格木窗,滿腹心事。爲大哥結婚準備的新房,兩扇窗戶推開,便可有涼風穿過,陽光闖進。在我的意識裏,窗戶就該如此敞亮。可我們僅住了兩年,便因大哥成婚搬回了老屋。暗淡的方格老窗,死死不可開啓,沉悶而憋屈。還好,母親勤勞的操持,逐漸讓老屋恢復了生氣,我也漸漸習慣了有木窗相伴的生活。
賴牀的早晨,父母早已下地,我一人躲在被窩裏,望着方格木窗出神。橫數九個方格,豎數九個方格,共八十一個方格;橫有八根木條,豎有八根木條,共六十四根木條;對角連線各九個方格,中間交叉於正中一個方格。一遍遍數着,無聊卻享受。既而,陽光爬上窗櫺,一格一格,明暗過渡,斜斜地慢慢鋪滿,映得屋內亮堂堂、暖洋洋。但聽窗外腳步聲響,父母入院,母親一句響亮的“太陽照到屁股了”,激得我一骨碌爬起。
那年,父親撕了十六格窗紙,裝了一塊玻璃,如是爲小屋打開了一道天窗,相機取景般地定格窗外,令視野不再單調。那棵老槐樹,春吐嫩芽、綻放槐花;夏頂華冠、隨風飄搖;秋灑落葉、日漸稀疏;冬露枯枝、雜亂交錯,幾個高高的鳥巢,分外惹眼。陽光打窗,一束、兩束,十六束亮光被窗櫺間隔,次第在炕上、牆上投下十六格耀眼的變形方塊,富有朝氣。還有東廂房屋頂上的芝麻秸、玉米囤,天線架……一切,都被十六格木窗截取、聚合,烙印在我的腦海裏。
年尾,窗紙皆已發黃、有的被風吹裂。除夕前,父親便抽空買回麻紙,熬好漿糊,開始糊窗。一格格撕掉,用刀颳去殘屑,在窗櫺刷層漿糊,將麻紙展開,平平整整地糊好。很快,雪白的麻紙鋪滿方格,玻璃擦得明亮似無。母親坐在炕上剪出各式窗花,由我任意貼在窗格,亮亮堂堂、紅紅火火迎接新年。糊窗戶、貼窗花,如儀式般莊重而認真。一年年,父母漸老,從未中斷。
偶爾回家,與年邁的父母並躺在炕上嘮家常。我的目光仍習慣盯着窗戶,那方格老窗如屏幕般投影着過往的點點滴滴,有幸福,有歡樂,有苦澀。經歷的往事,浸着不老的陽光,融着老屋的溫情,被我一格格卸下裝入心裏,化作給養,注滿鄉愁。
這八十一格方格老窗,似是父母的老友,註定要相伴一生;而於我,卻是永遠的故鄉,植入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