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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偉明初冬的午後,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駛。我坐在車裏望着江南大地,稻穀收割後的田野上一片靜寂,菜地泛着青綠色。黑瓦白牆的農宅樓院在陽光下一閃而過,宅前的水塘裏,泊着一條小船。
江南水鄉總會勾起我的回憶。
我外公在90高齡的時候,仍手握釘耙,在宅前空場上翻抄金黃的稻穀,眼見一長條稻穀被輕溜溜地翻了個遍,他仍然神閒氣定,讓我們幾位趕來看他的小輩十分欣喜。那一年,當我們驚詫外公還能如此乾點體力活時,也明白他硬朗的身板來自一輩子的農耕生活。
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一次外公來上海,到我家就把我抱上他膝蓋。我覺得外公力氣大,手掌寬大有力。我摸剝着外公手掌上的硬繭,從此有了一種堅韌的感覺。
鄉下舅舅也不曾離開田地。舅舅年輕時,即使冬天農閒,也不會歇手。我看見過他站在船舷旁,嘴裏哈出熱氣,握着長長的竹竿,將簍網一次次伸入河裏罱泥的情形。我國農村政策改革開放後,舅舅施展手腳的天地大了許多:承包過幾年魚塘養魚蝦,在魚塘一角築一間小屋日夜看護,雖然靠天吃飯,還受市場影響,但多少是屬於“掘了第一桶金”的農民。後來,常熟招商城服裝批發生意紅火,村裏人開始加工衣服,舅舅改變主意,開始騎黃魚車拉貨,從莘莊公路口到村裏人家一回回來往。那時還是煤屑路,車開不進來,舅舅幾乎每天起早摸黑,風雨無阻賺着辛苦錢,終於蓋起了樓房。我看舅舅抽菸,手指露着裂口,裂口灰黑,對這種粗糙我卻充滿了尊重,它積累了財富。
外公去世後,我們抽空去墓前祭奠。午飯後準備返滬,舅媽聽我們說鄉下的青菜好吃,要帶一點回去,很高興地說,這個可以可以,就是不值錢。舅媽將一棵棵剛從地裏切下的青菜裝進塑料袋,我張着袋口,觸到舅媽的手,有一種尖利的感覺,有點兒刺痛。我不由得注視了舅媽的手,手指紅而乾裂。我感覺這雙有着裂口和繭子的手,正傳遞着溫情。舅媽一直笑着,儘量朝塑料袋裏多裝點青菜。隔着舅媽頭巾下的白髮,我似乎聞得到青菜的甘洌之氣。我說:舅媽,我們吃着你開着繭花的手種的青菜,會咀嚼出人間淳樸可親的滋味。
江南的農屋幾乎都是樓房,水泥路延伸到門前。舅舅依舊抽着煙,舅媽不再埋怨生活,他們已經脫離了苦悶的歲月。儘管他們的手還是那麼粗糙,臉上卻常常掛着笑意了。
我繼續望着高速公路下江南無盡的冬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