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從美國小住回京,纔看到燕祥老師轉贈的《學者吳小如》。燕祥老師附信說,此書是吳小如先生的學生所編,今年小如先生整整90週歲了。我知道,燕祥和小如先生交情彌深,且長達六十多年。書名便是燕祥所題。燕祥知道我喜歡小如先生的書法,特意轉贈此書,並特意在目錄上標出特別值得一看的文章。
此書收錄了小如先生的學生、友人懷念和評述先生的文章。不僅把燕祥標出的文章讀完,因爲我愛看京戲,曾讀過小如先生關於京戲的著作,便將後面有關這方面的文章一一讀了。小如先生曾有詩云:“書中自有忘憂草。”倒時差夜間常常醒來再也睡不着,索性讀這本厚厚的書,倒也真的又解憂又忘記了長途顛簸的疲勞。
小如先生學問精深,對於我這樣淺薄的人而言,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兒。讀完這本書,最大的收穫,不僅是讓我瞭解先生的學問,更是感知了先生的冰雪精神,赤子之心。尤其看他的少作,特別是對於名家和他的老師的評點,直言不諱,率真而激揚,真是令人格外感喟。因爲這樣的文字,今日幾成絕響。
看他批評錢鍾書:“一向就好炫才。”說錢雖才氣爲多數人望塵莫及,但給讀者“最深的印象卻是‘虛矯’和‘狂傲’。”他批評蕭乾的《人生採訪》文字修飾功夫“總嫌他不夠紮實”。他批評師陀的《果園城》“精神變了質”:“失敗的癥結不在於諷刺或譴責,而在於過分誇張——諷刺成了謾罵,譴責成了攻訐。”他批評巴金的《還魂草》拖泥帶水,牽強生硬,“一百多頁的文字終難免有鋪陳敷衍之嫌”。
就是自己的老師,他的批評一樣不留情面,敢於指手畫腳。比如對沈從文的《湘西》等篇,他說道:“格局狹隘一點,氣象不夠巍峨。”“作者的筆總還及不上柳子厚的山水記那樣遒勁,更無論格古情新的《水經注》了。”對於廢名,他直陳不喜歡《桃園》,因爲“沒有把道載好”,“即以‘道’的本身論,也單純得那麼脆弱,非‘淺’即‘俗’。”
說起少作,小如先生說自己是“天真淳樸的銳氣”。燕祥說他“世故不多,歷來如此”。我想,這應該就是小如先生的老師朱自清所說過的那種“沒有層疊的歷史所造成的單純”吧。學者也好,文人也罷,如今這種單純已經越發稀薄,而世故卻隨歷史的層疊,塵埋網封,如老繭日漸磨厚磨鈍。
我一直以爲,只有這種精神存在,文人之文,學者之學,纔有筋骨,也纔有世俗所遮蔽下獨出機杼的發現。只要看《吳小如先生講〈孟子〉》一書,講到“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時,小如先生立刻聯想到馬思聰“文革”中祕密出國,此事一直譭譽參半,但讀孟子此語可以斷言馬的無辜。這與一些人講孔孟,完全熬成心靈雞湯,不可同日而語。
當然,這樣的評點和解讀,並非僅靠剔除了世故的單純和銳氣,依託的更是學問的紮實。小如先生講“治文學宜略通小學”,他提出分析作品的四條原則:通訓詁、明典故、查背景、考身世。雖語不驚人,卻至今依然是做學問的醒世恆言。
我喜歡杜詩,便特意看他關於杜詩的講解,果然不同凡響。比如說《夜宴左氏莊》“林風纖月落”一句,他說一定是林風,不能是風林,因爲林風是徐來之風,風林是颳大風,破壞了詩的意境。說《醉時歌》“燈前細雨檐前落”一句,“燈”與“檐”的位置不能互換,並舉《醉翁亭記》中“泉香而酒洌”,與“泉”和“酒”的前後位置一樣。在《兵車行》“車轔轔,馬蕭蕭”一句,同時舉《出塞》“馬鳴風蕭蕭”,李白的“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及“風蕭蕭兮易水寒”,指出同樣“蕭蕭”一詞,在訓詁、氣氛和意境中的不同。
再看他的《京劇老生流派綜說》,論及餘叔巖和譚鑫培,指出餘對譚有超越;論及馬連良和孟小冬,指出馬的繼承和發展,而孟則恪守師承。說得客觀而深刻,都是行家的知味之言。論及楊小樓的孫悟空,他說楊把悟空演成了一個仙人,一個超人,基礎在於人性,而不像有些人只是模仿甚至是模仿動物的缺點的皮毛之相。論及梅蘭芳的《奇雙會》,他指出中國傳統悲劇的特點與西方戲劇的不同,在於是蘊藏在喜劇之中,是深藏在背後的悲劇。
無論杜詩,還是京劇,說得讓人開眼界。隨手舉出的例子,拔出蘿蔔帶出泥,清新、細緻,而連根帶須,又汁水淋漓,脆得嘎嘣響。如同小如先生在論述朱自清時說的“往往能把頂笨重的事實或最繁複的理論,處分得異常輕盈生動”。這樣的本事,來自智慧和銳氣,來自襟度和眼光,更來自學問,方纔能夠寸心未與年俱老,始終保持鮮活的生氣。
說起學問,想起小如先生曾經說過這樣的一段話:“……再有些人,雖說一知半解,卻抱了收藏名人字畫的態度,對學問和藝術,總是欠鄭重或忠實。”對於今天的學術、藝術,或作家與作品,這段話依然有警醒的意義。對待上述的一切,我們確實是“抱着收藏名人字畫的態度”,有些謙卑,有些妄想,有些世故,有些自己的小九九,有些膝蓋發軟,只是沒有一點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