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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建國鎮西頭的瞎子阿金高喊道:“鱉三來了——!”
鎮東頭果然出現了鱉三的身影。鱉三身上有甲魚的腥味,鎮東到鎮西隔着五、六十丈呢,只要是東向的風,坐在門口的阿金就知道鱉三來鎮上了。夏天裏,鱉三就剩一個褲衩而且剛從鎮東的河裏爬上岸,阿金就聞出來了。鱉三是遠近聞名的捉甲魚能人,但他捉的甲魚只能到潘石鎮上來賣,他賣甲魚的時候就放在黃先生的藥鋪門口——這招最靈,往往能讓他的甲魚賣一個好價錢,因爲看病吃藥的人,時間久長了總需要滋補一下——黃先生把脈看病順帶賣藥,甲魚放在藥店門口賣,多少讓黃先生蒙冤,因爲甲魚貴過黃先生的藥,而買甲魚的人,一定記着黃先生的情,以爲這賣甲魚的肯定和黃先生有關係。黃先生心裏不悅,嘴上也從來不多說一句話,鄉里鄉親的,讓黃先生怎麼說呢?鎮裏有幾個讀書人,心裏幾分同情黃先生,給這個“拎不清”的捉甲魚人取了“鱉三”的外號,鱉就是甲魚,另有動作遲緩、腦子愚鈍的意思,讀書人都懂的,三字應了長興島十幾個沙上有三個捉甲魚的人,論年齡,他最小,排行三。就這十幾年間,“鱉一”和“鱉二”都死了,鱉三成了“鱉一”後,他的活動範圍擴大到了整個長興島,同時,他捉的甲魚可以名正言順拿到鳳凰鎮上去賣了。鳳凰鎮市面大,又有馬家港的船趕着潮頭來往上海的吳淞、十六鋪、河南路橋碼頭,這甲魚的價格當然不差。潘石鎮上,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鱉三了。
鱉三今天手裏只拎了一隻3斤重的甲魚,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在黃先生的門口蹲下來,而是徑直走進了藥鋪。十年前一個深秋的夜晚,他在老鴨棚的東河裏捉到了一隻甲魚,這隻20年以上的甲魚足有8斤重,在鱉三的手裏發出“吘——”的泣聲。鱉三心裏喜悅,捧着甲魚走到老鴨棚蘆葦牆邊的時候,聽到了同樣的聲音,且更加真切更加響亮!見到鬼了!鱉三的腳一滑,摔了一個跟斗,牆邊一個黑影撲過來就捉住了他的手,拉他,鱉三無路可逃跳到了水裏,頃刻間,幾千只受到驚嚇的白鴨,從湖邊的鴨棚裏傾瀉下來,那一湖凝重的黑色頓時變得熒光閃閃,“嘎嘎嘎”一湖鴨子中,一個人沉下去了。
是養鴨的竹青救了鱉三。
是這個逃難來潘家沙的女子嚇着了鱉三。
女子是江蘇如東掘港以北的人,人長得好看,竹青做媒,鱉三把女人領回家了。以後鱉三逢人就講:丟了一隻甲魚,撿得一個老婆。人都說:其實鱉三心疼的還是這隻甲魚。
撈魚摸蟹捉甲魚,在務農的長興島人中不是主流的活,特別是捉甲魚的人,深更半夜鬼一樣出沒在人家的籬笆牆裏、宅溝水邊,被很多人咒爲斷子絕孫的活。鱉三當然知道這些,他今天來送一隻甲魚給黃先生補補身子骨,要緊的,是想問一問老郎中……那事,都十年了,怎麼就弄不出一個名堂?前幾天鱉三又一次發火的時候,老婆才說,她以前是有過生育的。“啥?那、那是我……不行?”快50歲的人了,鱉三是想要個一男半女的,一是傳個根,二是堵堵人的嘴。
“傳個根,要的;堵人嘴,也要的。”80高壽的黃先生聽了哈哈大笑,“丟了一隻甲魚,你得了一個女人,依我看,你想要得兒子,就必須再丟一樣東西。”
“啥東西?”
“捉甲魚的活。”
鱉三想了想,問:“當真?”
“你回去當你家祖宗的牌位發過誓後,再來吧。”
“那我這就回去……”
“慢,把這隻甲魚放回去。”
鱉三沒有猶豫,拎起甲魚就走了。黃先生看在眼裏,他提筆一頓,還有三日時節白露,他爲鱉三預備的藥方是:穿長褲,着布鞋,吃山藥,喝(南)瓜湯。
白露過盡是秋分,天還是這麼熱,要是往常,鱉三還是光背赤腳,可現在,活像猴子做戲,他來到鎮上找黃先生。“我想……先生是不是戲弄我?”
鱉三這樣日歇夜出的人,一年三個季節都赤腳露背,寒氣凝滯而制約生精,黃先生對此有過研究,“明年的這個時節,你也會來找我的……”
鱉三愣了。
先生一笑,說:“你會來請我吃滿月酒的。”
鱉三欣喜若狂,在街路上跑了一個來回,他突然站定了喊:“阿金,我來了,你怎麼不喊吶?”
阿金問:“你是誰?”
“我、我是鱉三!”
“嘿嘿,騙人。”阿金說:“這裏沒有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