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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瑞芳和孫道臨都是典型的北平學生
缺少『洋味』的北平學生
北平是北京的舊稱,隋朝就已有之。1928年6月20日,南京國民政府將『北京』改為『北平』,1949年9月27日新中國的首都定在北平後,又將『北平』改為『北京』。從精神層面而言,與其說『北平』是地域范疇,不如說是文化范疇更為准確。
『北平』時期是大江大海的時代。『北平』有著諸多的中學、大學:國立的、民辦的、教會的……培育出了一個龐大的學生群體。北平的學生在精神氣質上是一代特殊的知識群落,他們與古都的文化傳統血肉相連,繼而成為後者的一部分,擔負著承上啟下之職。其傳承之脈,乃古都千年文明遺韻及五四新文化精神。當1949年北平更名為『北京』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其獨特的審美取向、生活習俗、文化特征也並未消失,而是餘韻猶存。最生動的例子就是王蒙先生的長篇小說《青春萬歲》:1952年北京女七中的學生依舊稱授業師為『先生』,學生見了先生依然會恭恭敬敬地鞠躬;北海設有夜冰場,冰場裡賣紅果湯……
通過品讀大量歷史回憶與文藝作品,可以得到一個直觀感受:缺少『洋味』是北平學生的普遍特點。即令如教會學校貝滿女中、燕京大學出身的所謂『假洋鬼子』,其文化氣質亦與通商口岸城市如上海中西女中、聖約翰大學的學生有著微妙差異。
老演員師偉解放前是中國大學學生。在1957年拍攝的影片《不夜城》中,這個昔日的『北平學生』被『趕鴨子上架』式地派演了一把上海灘的洋小姐。有很多鏡頭表現這個人物細膩的海派作風:穿著與歐美時尚同步的漂亮短大衣與紅呢裙子,在自家有秋千的大花園裡開派對跳踢踏舞,叫爸爸媽媽為爹地媽咪,不開心或陷入沈思時會將兩只手絞在一起放於胸前……
這是師偉的本色出演麼?答案是否定的。幾十年後在接受小崔《電影傳奇》采訪時,白發蒼蒼的師偉笑言:『我是北平的窮學生,打球、溜冰什麼的,哪會跳踢踏舞……電影中的場面都是現學的。我們那時都要體驗生活,去上海的資本家家庭,看他們平日是怎麼生活的……』
請注意『北平的學生』五字。這是一個活鮮鮮的標簽。
從師偉的回憶中我們得知,北平學生的業餘消遣主要是打球(大概是籃球、排球)和溜冰。師偉就讀的中國大學位於城裡,大約常去北海溜冰。無獨有偶,《青春萬歲》中楊薔雲和她的同學也常去北海滑夜場。在198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尋找回來的世界》中,女主人公於倩倩是上世紀50年代初生於北京的。『她驟然想起小時爸爸常常帶她來溜冰,那時是有夜場的。倩倩最愛溜夜場,人在冰上輕輕旋轉,星光,燈光,刀光頓時就在冰上劃出一個晶瑩的夢也似的世界。爸爸緊緊拉住她,冬夜清新的冷空氣輕輕拍打著面頰,《多瑙河之波》、《春之聲》在耳邊回響,她快樂地尖叫著,一心想從爸爸那有力的大手中掙脫出去,奔向那比夢更美好的生活。』
這真是比夢更美好的集體記憶。
或許是氣候使然,在上海老學生的回憶裡就很難找到溜冰的字句,頻頻出現的是打網球、開派對、喝下午茶這樣的西式風尚。聖約翰大學畢業的翻譯家吳勞先生在《從李家派對到邵府下午茶》中說:『乘三輪車到淮海路「第第斯」,自有白俄大美人送上咖啡及一臺滿放小蛋糕的雙層金屬架。我出手一向快,不覺已三塊花色小蛋糕下了肚……那年12月,她邀請我參加她家的聖誕派對!這樣便結識了馮亦代和夫人安娜,董家兄弟,姚蘇鳳夫婦等……那次碰到了印度姑娘,就是張愛玲為之起名為炎櫻的。她是個小胖子,故戲稱她為two armfuls(兩個抱滿懷)。她談吐風趣,不怕陌生,節奏感奇強。我和她邊舞邊談,都是骨頭奇輕!』
吳勞1948年從聖約翰大學畢業後,在美商華納影片公司上海辦事處的朱曾汶與約大同學朱定合編的電影刊物《水銀燈》上發表處女作《眼波,眼波,眼波,眼波》,寫白琳、麥考羅等四位眼睛會放電的好萊塢女星……
以上種種,都是極生動的老上海教會學校氛圍浸淫出來的『洋事兒』。
『土』與『洋』是北平學生與老上海學生最鮮明的區別,就好像一襲大褂與西裝的區別。這種氣質的差別,其實就是清末民初黃仲則筆下的宣南與包天笑心中的蘇州河不同氣韻的延續。
王世襄、朱家溍、張瑞芳:典型北平學生
文物專家王世襄先生是典型的『北平的學生』。他是上世紀30年代燕京大學學生,卻喜歡八旗子弟的老玩意兒,他熬鷹,半夜到四郊有松柏樹的墳圈子裡放狗咬獾。王世襄在美國偶遇滿族作家老捨先生,兩人談到這些事都來了勁,一頓飯時間聊的都是養狗捉獾!
另一位文物專家朱家溍先生滿含深情回憶那個從小長大的家,現在是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僧王府』中所在的後院,朱家當年以10500元拍來的。但最讓我忘不掉的卻是《故宮退食錄》前面的一張黑白照片:童年的朱家溍和哥哥擠在一個大木盆中劃水嬉戲,木盆在自家的荷花池中漂,後面是一帶回廊。藤蘿滿架,濃蔭蔽地……
『北平學生』的名單裡,自然還少不了鄧雲鄉。鄧先生的筆觸真是清雅無雙。四合院的草木蟲魚、春雨青燈在他筆下都幻化為有生機的精靈,也該讀讀趙珩的《彀外談屑》,體會他的父母在輔仁大學度過的青春歲月,還有騎河樓的歐美同學會……
而在老一輩電影、話劇演員群體中,於藍是『北平的學生』,孫道臨是『北平的學生』,黃宗江、張瑞芳更是『北平的學生』。他們的祖輩,亦都是從外省來到古都定居的。黃宗江第一個搬上舞臺和銀幕的作品《大團圓》描寫的是在分崩離析的大時代裡一個北平舊式大家庭成員的奮斗、掙紮與向往。無疑,劇中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劇中的大家庭也是他的家庭。孫道臨出演這個大家庭中一個不團圓的兒子。這是孫道臨第一個銀幕角色,他所演的恰恰也是他自己。如此本色的雙料詮釋,豈能不逼真得打動觀眾的心?
張瑞芳是又一個實實在在的『北平學生』。1937年以前她就讀於男女合校的藝術專科學校,和要好的男同學帶著各自的弟妹去北海,去頤和園,劃船、游戲、寫生,可以玩上大半天。
晚年的張瑞芳在回憶錄裡用淡淡的筆觸記著空寂、平和的抗戰前的北平。我讀著,好似看到了《四世同堂》裡的小羊圈胡同,推開了另一個『北平學生』楊沫的《青春之歌》中林道靜拋在身後的陰濕古舊的垂花木門。無論身在何處,他們的記憶是永遠與這座古城不能分離的。
楊振寧、宗璞、鹿橋:非北平典型學生
如若進一步細分,你或許還會發現另一批『北平的學生』。這些孩子也都是喝著北平的水,吃著北平的米面長大的。抗戰前,冬天的煤,夏天的冰,逛琉璃廠看中的書,菜、米,各色花兒,日日都有人送上門來。這也都是與北平一般宅門人家沒什麼兩樣的。不過,嚴格來說,他們還不是北平的『孩子』。楊振寧、宗璞,這些校園子弟,成長於高高的圍牆下,在另一種世外桃源中自成一格。他們甚至不大會說『北京話』。王蒙形容聽宗璞說話就像是聽上世紀30年代的國語片子,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著名作家鹿橋的長篇小說《未央歌》描寫的是『離開北平之後』的西南聯大。據說他本意寫三部曲,第二部《回到北平去》要寫這些人在北平的少年歲月。可惜我們永遠見不到了。
多少年就這樣流淌過去了。生活在現代化的北京城,今天許多人展開了具有文化史意義的尋根之旅,走著走著就不免又『回到北平去了』。這支隊伍的中堅力量是六零後與七零後。我想其中有一個原因是這一代北京孩子記憶裡的這個城市依然有著那種清冷、蕭條的意味。然而他們的審美對象不是北平,是借北平來懷念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