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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雅琴大概20多年前的元旦節,我家的“酒館”開張了。
說是酒館,其實是個小得可憐的南食店。那時父親還在曾興旺一時的長沙墨水廠上班,雖然筆墨“大字報”的熱潮早已退去,但用墨水寫字的人還很多。我年輕潑辣的母親則受夠了織布廠“翻三班”的工作,把臨街住房打掉一堵牆,辦了停薪留職,領了營業執照,再到下河街進上幾三輪車的貨,鞭炮喧天地掛牌“惠民商店”。
於是,我們不足40平方米的家成了商住一體,白天營業,晚上給我加個鋪睡覺。剛開始南食店的生意一般,可我的母親手腳麻利敢想敢做,或許從那時起,她就嗅到了長沙人樂得享受的氣息,又或許她自己本來就是一個受不得束縛的長沙妹子。她又剁又曬,包出一袋袋的脆蘿蔔苦瓜皮;她用石灰水攪飴糖,搞出噴香的桂子油檳榔,總之現在有的東西,她幾十年前就搞像了。但是她還嫌不熱鬧,她曉得長沙人最喜歡的還是“趁人頭瘋”,1990年末,一個屋檐下冰凌子比牛角還長的晚上,我父母商量起了開酒館。
那時候的長沙人還住着大雜院,那時候的長沙酒樓飯店還少得可憐。沒有BP機、沒有大哥大,沒有QQ號,沒人上微博,人與人的感情全靠聚在一起策。每逢閒暇,能和幾個朋友坐下來喝上幾口,打幾句嗨講,是最愜意的事。母親果斷將小店闢出一塊,擺上三五張圓凳,買來一個量杯,打開瓶紅遍長沙城的“邵陽大麴”,東牌樓94號成了香飄萬里的“惠民”酒館。
母親把酒館生意做得童叟無欺,當然白酒是不賣給小孩的,只有相熟的老顧客派小孩來纔打得到酒,刻度明明白白只有多沒有少。酒館果然熱鬧,老酒客們互相喊外號,親熱得不得了,孫眼鏡、彭胖子、楊眯子、劉柺子……“老闆娘,搞二兩酒咯。”有錢呷4角一兩的邵陽大,冇錢了就打2角5的“大米大”,再點碟花生米配酒,都呷得眉閉眼閉,好像神仙日子。
當年我是上小學的頑童,1990年代初冬天比今年冷得多,只看見下雪。每當大雪紛飛的日子,家裏總有股被酒香浸泡的溫暖。逍遙自在的客人,讓我的童年充滿獨特的地域風味。“來,喊劉伯伯!”大聲喊上一句,就可以得到一粒花生米,這是小女孩的待遇。如果是來酒館找爸爸的小男孩,劉伯伯就用筷子尖點上一點酒伸過去,男孩吐出舌頭舔一舔,唆起嘴巴將小臉扭成麻花,所有人就會哈哈大笑。男孩把臉蛋撐開湊上來還要酒呷,就會被他爸板着臉喝走,小孩不肯走,酒醉鬼爺老倌只好領着他一起回家,多了幾次,這個爺老倌的外號便成了“怕堂客的祖宗”。
每年元旦過後迎新年,天冷酒暖,父親放假坐店“陪喝”,酒客盈門,有的海勢撩天,有的端杯一口悶,有的罵堂客,有的逗細伢子……我不知道他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只記得他們曾聚在東牌樓個體戶小酒館裏喝白酒陶醉,然後各自散去。
然後東牌樓的大院開始拆遷,我媽瀟灑地說:“我不做釘子戶咧。”再然後,東牌樓的酒樓一家大過一家,酒吧一家熱鬧過一家。
到了2013年,我們家的小酒館離我而去十幾個年頭了,拆舊建新,我們又搬回來好幾年了。這些年長沙人早喝起了洋酒,品起了紅酒吹起了一打打的啤酒,再也冇人“打二兩酒”了。下酒的花生米變成了爆米花,點桂子油的檳榔變成了“究腦殼”,坐過“叭叭叭”的,都快有地鐵坐了……
元旦是個辭舊迎新的日子,我們的腦袋,不是每天都在向更新的生活邁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