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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順這條山谷向南望下去,越過大肚川河,十里之外的對岸隱約能看到有幾股灰色的煙柱升起在一個個大蘑菇樣的屋頂上。那就是名叫狼洞溝的小村子,他們住的都是蘑菇似的稻草屋,現在讓大雪一蓋就更是一個個巨大的蘑菇了。那就是我唯一能見到的人煙。
撒完尿,提着褲子跑進屋裏,天實在是太冷了。安立全問我,雪大吧?我沒回答,誇張地打了個冷戰。他八十四歲,曾經當過鄉郵遞員,據說原先長就一雙飛毛腿,這個鄉的通信全是他一人跑,每天一百多裏。現在雙腿癱瘓,成了公社的五保戶,我們走到哪裏就要把他帶上。李麻子是這裏做飯的。三年自然災害時老婆跟人跑到東北來了,他來東北找,找到了,可是老婆跟後邊這個已經有了孩子,最後只好流浪到了煤礦。我是領導安排元旦期間負責井下抽水的,還要刨巷道上的冰,保證元旦假期後第一天就正常掘進。
那年的元旦就是我們三條光棍兒在一塊兒過了。正吃着飯,忽然門嗵的一聲響,進來頭戴貉皮帽子的老潘,他是後山給生產隊養鹿的。一進門就口沫橫飛地開始吹牛,不管你聽不聽。成年累月獨自一個人面對着二十頭鹿,只要見了人他就不能讓嘴閒着。禿子也來了,他是西溝果園裏的,和老潘相反,不問就不說話,進門只是向大家客氣地笑笑。麻子問,你那老伴兒呢?禿子臉紅了下,輕聲說,山那邊去了。他是和山那邊姓胡的共用一個老婆,平時那個鹹菜頭似的小女人就在果園裏和他同住,今天是過節,當然要回那邊去。他一個人挨不住寂寞也只好來我們這裏。
老潘繼續吹牛,沒人理他。麻子吱吱地擰那臺熊貓牌收音機。安立全說,也是這樣的大雪天,我第一次跟父親上山打獵,他指着半截枯樹樁對我說,小子,你看到了吧,那樹洞裏就有一個黑瞎子,可是它耳朵聾哪,你去敲一敲讓它出來,我在這裏等着。那雪沒膝蓋深哪,好不容易爬到那樹洞跟前,舉起槍托要敲,忽聽得頭上哈哈一聲大笑,擡頭一看,媽呀,老大個腦袋探出樹洞來,張開大口對着我,我一屁股蹲在雪裏,幸虧這時,他的槍響了,那大腦袋一下子搭拉下來。嘿,還聾哪。
忽然,大家都不再出聲,收音機裏傳出一陣悠揚的胡琴聲。那時候的京劇樣板戲都是大樂團伴奏,總是高昂的調子,像這種胡琴委婉的獨奏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了。胡琴聲一停,一個女人親切地說,親愛的中國朋友們,1970年新年已經到來,新年的鐘聲就要響起,讓我們在新的一年裏生活愉快吧。
這是蘇聯電臺,它的播音頻率是四分之三拍,聽起來柔和親切,不像中國的廣播電臺那樣強硬。收聽蘇聯廣播是反革命罪,偏偏在我們那個地區它的信號比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要強得多,設立了那麼多幹擾臺也不起作用,一不小心就會收聽到。鐘聲響起來了,一聲,兩聲,三聲……悠揚的鐘聲在這冰天雪地裏響徹,我覺得嗓子眼兒給堵住了。
四十二年過去,蘇聯垮臺,五個在狍子谷聽敵臺的人,四個已經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