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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發生在特洛伊戰爭之後。帕拉墨得斯被押上了審判庭。他的罪名是叛國。這位希臘聯軍中最有見識的猛將,國王瑙普利俄斯和克呂墨涅的兒子,爲希臘人做了許多事,卻沒有得到公正的待遇。
說起帕拉墨得斯,希臘人確實應該感謝他。他勤懇、聰明、正直、堅定,長得俊美,能唱善彈。他發明了燈塔、天秤、量度器和骰子等,他又是數目字、錢幣、曆法的發明者。之所以受到審判,是因爲他傷害了故事“主角”奧德修斯的英雄形象。在特洛伊戰爭之前,全希臘的大部分王子都達成共識,準備出征。但是奧德修斯是個例外。他並沒有征服異邦的野心,也不想爲斯巴達王搶回被拐走的海倫。他不願意遠離他自己年輕的妻子及尚在襁褓中的兒子。於是,斯巴達王前來請求他率軍參加遠征時,奧德修斯決定假裝發瘋,逃避“兵役”。
於是,當着墨涅拉俄斯和帕拉墨得斯的面,奧德修斯駕駛着一牛一驢在壟溝裏播種食鹽。智慧的帕拉墨得斯立即看透了他的詭計,偷偷差人到宮殿裏抱來奧德修斯的孩子,放在正要耕犁的地方。爲了不傷着孩子,奧德修斯不得不停下了耕犁。裝瘋的計劃也徹底失敗,不得不參加遠征。帕拉墨得斯這下可算是得罪了希臘軍隊中的這位英雄,奧德修斯一直對他懷有敵意。再加上此後,阿波羅的神諭要希臘人獻祭一百頭牲口,並選定由帕拉墨得斯操辦祭品,這給帕拉墨得斯帶來了特殊的榮譽,令奧德修斯更加妒忌,意欲謀害帕拉墨得斯一把,同時報復他逼自己參加遠征的一箭之仇。
戰爭結束後,奧德修斯啓動了這個復仇“木馬”。他悄悄地把一筆黃金埋在帕拉墨得斯的營帳內,然後,他又以特洛伊之王普里阿摩斯的名義寫了一封信給帕拉墨得斯。信中談到賞賜黃金一事,並感謝帕拉墨得斯出賣了希臘人的軍事祕密。他把信故意遺落到一個名爲夫利基阿的俘虜手上。奧德修斯隨後立即召開全體王子會議,稱他偶然發現夫利基阿身上帶着信,並且是個間諜。這封信一經公佈,在戰爭中損兵折將的王子們自然憤怒難抑。他們下令搜查帕拉墨得斯的住處,果然發現了作爲證據的黃金。人證物證確鑿,帕拉墨得斯百口莫辯。
聯軍的統帥阿伽門農決定組織一個法庭,委任各城邦的王子爲審判官,由奧德修斯擔任主審官。奧德修斯自然欣然從命,引導審判官們判處帕拉墨得斯死刑。帕拉墨得斯雖然看出了其中的陰謀,卻無法提出自己無罪的證據。他們押着帕拉墨得斯前往刑場。一陣亂石雨點般地朝他砸來,他大聲呼喊:“真理啊,你歡呼吧,因爲你終於死在我的前面!”當他呼喊時,奧德修斯唯恐他說出更多的話,用盡全力朝他頭上砸去一塊大石頭。於是,帕拉墨得斯倒在地上,死了。
荷馬的故事只說到這裏。神話中蒙冤而死的帕拉墨得斯,因爲無法爲自己辯護,而不得不接受噩運。因此,在他之後的許多希臘哲人,都希望穿越時空,回到他那個時代,爲他辯護。在許多辯護人中,最爲精彩的辯護來自於來自西西里的哲學家高爾吉亞。他的一篇《爲帕拉墨得斯辯護》成爲傳世經典。高爾吉亞以擅長並熱衷爲神話人物辯護聞名。他的另一篇辯詞名爲《頌海倫》,爲那位自古以來被視爲禍水的淒涼女子辯護,留下了“愛情不是罪過,而只是不幸”的名句。在這篇爲帕拉墨得斯辯護的名篇中,他借這位神話人物之口自辯道———
“我的控告和辯護並不是針對死刑的判決,因爲總有一天自然將宣判一切人死刑。我之所以提出控告和辯護是因爲事關榮譽:究竟必須正義地死去,還是在陰謀和陷害之後被暴力處死?我們是兩軍對壘,你們有你們的一切,我有我的一切。你們有暴力,我有正義……我的辯護理由是,我是不可能做那件事的……沒有人願意平白無故地冒那樣大的危險,沒有人願意幹那種壞事。究竟爲了什麼?爲了當僭主嗎?當你們的僭主還是外邦的僭主?你們有着一切光榮的歷史,你們的祖先擁有財富和美德,豐功偉績,意氣風發,具有王道傳統,而不能容忍僭主。做外邦人的僭主嗎?我給他們什麼?我用什麼方法把希臘賣給人數衆多的外邦人?用說服還是暴力?他們既不願被說服,我也沒有暴力。也許是兩廂情願以出賣希臘來換取報酬?這纔是最愚蠢不過的事。誰能寧願爲奴不願爲王,拿錢買一個王來?誰願以最壞的人爲王而不願以強者爲王?”
緊接着,辯論詞有了控訴的色彩。高爾吉亞寫道:“我清楚地看到,我的控告者並不知道要控告我什麼。因爲他和我一樣清楚,我並沒有做那件事……法官們,我勸你們關於我的問題要說真話,不要捕風捉影地來起訴,而要有真憑實據……我需要你們回憶一下我過去所做的好事,不要嫉妒這些事,而要承認這個控告是極大的謊言……如果你們非法地處死我,那麼一切都昭然若揭。我會看到,全希臘都知道你們的劣行。你們的控告的非正義性就會盡人皆知,而被告則會被認爲無罪。受到法律制裁是你們唯一的下場。一切罪行莫過於此了。你們不僅對我、對我的子孫犯罪,而且你們會使天下都相信你們是瀆神的,不正的,違法的,你們處死了一個和你們共事的人,對你們有功的人,對希臘有貢獻的人。希臘人都會清楚,這些指控無任何可靠的證據。”
可惜的是,這些控訴與辯護來得太晚。帕拉墨得斯最終也沒有獲得公正的判決。這樁無據可查的冤案最終還是發生。而主審法官奧德修斯,也仍然在荷馬等吟遊詩人的口中扮演着英雄的形象。這令數百年後的高爾吉亞既傷感又不平。於是,他自願成爲了神話人物的辯護人,捉刀撰寫了一份遲到的辯護詞。其實,高爾吉亞自己也知道,假如當時真的有這篇辯詞,也未必能夠救得了帕拉墨得斯一命。
然而,他仍然要辯護,並且將這種辯護的精神傳給後人。因爲他深知,爲神話中的人物辯護的同時,也是在爲現實中蒙冤的普通人辯護。有太多人因爲無法自證清白而百口莫辯,在不由分說的權力面前成爲了犧牲品。而假如能夠有專業的辯護人爲他們尋找控方的破綻,爲他們主張“無罪推定、疑罪從無”的理念,或許他們將能免於重蹈帕拉墨得斯的覆轍。假如在未來的法律體系中,可以建立起允許自己辯護、允許他人爲自己辯護的機制,使那些面對國家權力追訴的人們,也可以撈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麼高爾吉亞的苦心和帕拉墨得斯的殞命,也將有了重大的意義和價值。這辯護來得雖然晚,但所幸並不算太遲。(作者爲北京大學法史學博士)